徐若云沉沉地开口了。他说道:“老四,你这个姑娘得让人管教了。” 徐慎如没赞同,但也没辩驳。他只是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这大宅落成已近百年,近来刚经修葺,也早早通了电,但那些高墙与琉璃瓦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徐慎如只觉得看上去与多年前略无差别,还是那座昏暗灯光照不彻的深广庭园。 他看了一会,哑声道:“这些年来‘满城何限事如棋’,唯有这宅子万古长青的。” 徐若云雕像一样呆立着,徐慎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移开了。他们兄弟二人因同母而长相相似,徐慎如生得不错,所以徐若云本来也该是耐看的,却消瘦憔悴得不成人形。他身上挂着一袭绸布长衫,只剩下月色里的轮廓虚悬着,仿若不知何时就会被暗夜吞没。 徐慎如这样瞧着他,难免会想起徐若云那失落在往事里的、清贵士人的模样。那些束发的玉簪、带广袖的青衫,还有绯衣折扇之类的东西,如今或许还收藏在这宅子深处的某间阁楼上罢?只是才名和清名就像是梦幻泡影,都逐着天边的流云逸散了。 在被注视的同时,徐若云也在看着徐慎如,只是一旦徐慎如回过神来,他就又移开了眼睛。 他最终把目光移到那些看不清的牌位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回想了一番徐慎如说的那句话。“满城何限事如棋”那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而后他默默又往前想了两句,像受到了什么讽刺。 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徐慎如是想同他讲这个么?徐若云想到这里,便也不咸不淡地笑了。笑过之后,他只说道:“你也好意思念这个。” 这是前朝士人的末世悲慨之作,给徐慎如这种“乱臣贼子”念出来,确实别有风味。徐慎如听懂了这句话里的讽刺,但他不以为意,只是俯**抱住了女儿。徐静川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肩上,闭着眼。 徐慎如找了个稍轻松的姿势向门口走,声线还是哑的,但格外温文尔雅。他也懒得再弄什么“君容先生”的玄虚,只图方便,依然叫徐若云为大哥:“我只是想说头两句,一时又没想起来是怎么说的。唔,是那什么‘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罢,大哥对这些诗文,想必是比我熟的,日后有机会可以再谈。现在能否劳驾,容我过去一下?” 徐若云冷冷地注视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就站在徐慎如的必经之路上,上下打量过对方后,惨笑一声道:“你果然还是这样。亏我还以为你知道悔改了。” 徐慎如垂着眼睛咳了一声:“我是怎样?” 徐若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在虚空中挥了挥手,气得脸色青白,却比方才高深莫测时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凄厉地扬声质问道:“十年了,你一去不回。到了今天,你还是这样,又要一去不回——在这个地方,在这些人前,你告诉我,你就没有一点愧悔吗?” 徐慎如脚步微顿,依然是低眉顺眼的,对答的语气平静无波。那种平静反而显得矜傲,更使徐若云怒气填胸。他说道:“我只是带她出去,还会回来的。” 未料徐静川却不愿他回来。听到这句话时,她剧烈地扑腾了一下,转过脸对着徐若云,尖锐地对他喊道:“不许你欺负我爸爸!” 徐若云漠然瞧了那女孩一眼,像是在看在一只在满殿君臣面前闹了笑话的、被州郡上贡来的小动物。徐静川不甘示弱地睁大眼睛瞪了回去,被徐慎如按着脑袋按回了怀里,悄声要求道:“你别出声!” 她便不动弹了。徐若云摇了摇头,敏锐地抓住了自己四弟在刚才对话里的避重就轻:“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徐慎如抬起头,知道自己逃不过去了。他沉吟片刻,对徐若云说道:“愧疚深重,但不曾后悔。” 答毕,他便径直擦着徐若云身边,走远了。他对闹着要回自己家去的徐静川软硬兼施,终于把她弄回了闺房去,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昏沉乏力,自己心里知道大约是发烧了,但一言既出,他此刻就必须回祠堂里去。 鞭炮已经放完了,四周寂静,他在呈现出异样暗红的天空下慢慢走着,走近时只见大哥二哥正低声交谈,看见自己,又都停住了话音。 徐慎如维持着恭谨与淡然的姿态沉声说道:“我要说的全部的话,其实也只有方才那一句。不知道大哥心里,是想要听我什么?” 徐若云怒气未消。他又打量了徐慎如片刻,看着他身上没扣好扣子的西装外套,嗤笑道:“你悖逆至此,我向你说什么也是无用。何况人死如灯灭,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你算这个,也算不清——我只是想不到你竟毫不后悔。” 徐慎如抿了抿嘴唇,眨了眨眼睛,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刚才神经都紧绷着,好像感知不到,这会再回来,这小院里的寒冷便格外刺骨,他深呼吸了一口,倒被冰凉的空气激得一阵低声咳嗽。 咳完了,他便也跟着笑,等笑过再抬起眼时,那眼神正映在灯下,被照得一清二楚,居然锋利如刀,是耐性已经被消耗殆尽的意思。 他点点头,对徐若云说道:“人死如灯灭,再不会回来,算账也无益,所以就不必再算。你逼死沈南月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是也不是?你还想,我在别的事上理亏在先,又是你的晚辈,所以一定奈何你不得,是也不是?” 徐若云被揭起旧账,心底分不清是噩梦重回的恐惧还是愤怒,还夹杂些许隐痛。他在心情激荡之下脸色数变,良久方才答道:“你今年忽然回来,本以为有些别的,未料还是反复提这些。” 徐慎如冷声道:“大哥真可谓有恃无恐。” 徐若云静静盯着他,只见徐慎如低头道:“不说这些,我也有的别的可说,只是不说罢了——大哥想听么?想听我就说。” 这次,在徐若云没开口之前,徐若柏便赶在前头无奈地圆场道:“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见面一回,你们吵了那么久,今天就别吵了不行?大哥既然留下四弟一起过年,又何必在这时候别扭?都是一家人,现在时局不稳,往后还要互相扶持的。” 他见两人都不答,近前几步拢住徐慎如肩膀:“若冰,你向大哥赔个不是,别整日互相翻那些烂账——” 徐若云厉声打断:“阿柏,你叫他什么?” 徐若柏低声道:“大哥难道真要坚持?” 三人俱都无言,只见徐慎如学着洋人的样子耸了耸肩,淡声开口道:“我今年回来,没什么深思熟虑,本来只是一时的冲动罢了。平京这一大家子不该久留,我那时候想着大哥定然不愿轻动,所以来劝。话都已经说到,我也没必要在这里赖着,明日一早便走了,大哥不用着急。” 徐若柏却想留他,只说:“你别这样。” 徐慎如道:“不这样,我怎样?我也懒得掺和,一个两个三个,都自作多情。我看咱们家唯在此道上格外擅长。” 这话冷冰冰的,又刻薄,把徐若柏噎住了。他在徐慎如耳边重重叹气,无可奈何地后悔道:“我想趁这次撮合你们,是我不好。” 徐慎如漠然笑道:“算了吧,说不清的。算得出来也没劲透了。” 徐若云瞧着他说:“你惯会卖可怜的,这次又要向谁卖?” 徐慎如道:“再不会是你,大哥不要怕。” 徐若柏本还有话,却不想叫徐若云知道自己同徐慎如在外仍有过多的联系,又咽下去了,只对他开玩笑道:“不知道给谁卖……你有相好的么?” 徐慎如就笑:“我是没人要的,不比你风流。我明天就走了,这回来不及,不然你日后给我介绍?” 徐若云看看徐慎如又看看徐若柏,静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脸色大变。他迅速地快步离开,竟然什么也没说。 徐慎如很吃惊这个结束的方法,但他还未发问,徐若柏已经叹气摇头道:“大哥怕是阿芙蓉的瘾发了。我常不在家,管不了,你倒是整天在平京的。我原本想这回之后找你帮忙,多看着他点……” 徐慎如闻言,愣住了,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事姑且算告一段落了,他吐一口气,放松下来,只觉得更冷了。他是下午被徐若云叫过去训责的,那时候没来得及,徐若云也不许他穿大衣,就这么着,训责过后又来了祠堂,居然就过到了晚上。 他这时候冷得迷迷糊糊的,只想闭上眼,连徐若柏再跟他说什么话都懒得听了,只拒绝道:“你别说了,我答不上来。” 徐若柏一抬起头,还没说下一句,徐慎如居然真就不管不顾地靠在了他怀里再不肯睁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醒是被座钟的叮当声吵醒的。 徐慎如数了数,知道现在已是下午三四点。室内寂静,他环顾一圈,只见角落处坐着一位妇人。她在绣东西,而且除却穿针走线之外竟一动不动,像个呆滞的雕塑。他轻轻在木质床头敲了三下,妇人果然听见了,放下绷子到他面前:“二姑爷,你醒了。” 徐慎如吃了一惊。二姑爷三个字是撂在回忆里,早就落灰生苔的,是谁还会这样叫他呢。他有些犹疑了,看了那妇人几眼,却没想起来。 那妇人露出个过分热络的笑,看懂了他的犹疑,小声补充道:“是我呀。我是阿光。” 徐慎如“啊”了一声,说道:“你还——” 他本想说“你还活着”,但显然不太礼貌,又咽了回去。阿光是他夫人沈南月的陪嫁丫鬟,所以一直叫沈南月二小姐,也就叫他二姑爷。时光流逝,那髫龄少女虽已变作妇人,但仔细看去轮廓五官依稀如旧,徐慎如想了一想,就慢慢记起了那机灵泼辣的丫头。 他颔首致意,便听阿光解释道:“昨晚二爷送姑爷来这里,叫我照看的。” 徐慎如说:“你竟还在这里。” 阿光答道:“二小姐过世、姑爷又带小姐的孩子走了之后,我本来也要去别的,是二爷留下我的。他把我放在这,若送人到这院里住,就叫我帮忙伺候。” 徐慎如失笑。想是徐若柏嫌麻烦,又知大哥不想见到自己,索性把自己领到他带人回来藏娇的小金屋里了。难怪屋里的陈设舒适精致,只是还有妆台鞋柜之类的,看着怪怪的。 阿光又道:“二爷说了,大老爷没跟外边人提过姑爷回家来的事,因此也没有姑爷的客来访。便是有,想必姑爷也不会在家里见,因此请姑爷就在这边休息几天,过后自己出门回去,全听姑爷自便。” 她说完便转身出去,要拿吃的进来。徐慎如刚醒,虽然没胃口,但也确实饿了,便由着她去,自己则抬起右手想看看时间,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的,居然没了手表。 他以为是摘了,但边上和枕头底下都没有,又下地转了一圈,依旧没有找到它。是昨晚掉了?从那边到这大概要穿过多半个宅子,是的话,岂不就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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