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后半句倒令王采荆瞪眼了:“这话可就不大好了呀。徐四,你想一想,我哪一回欠过你的钱啦?” 这倒是真的。王采荆虽然随时能搞出亏空,但他也从不随便拖欠朋友的借款。他也跟二十年前一样,一到了没人的时候,还是最爱叫徐慎如做徐四。前边两个字是固定的,后缀则随时间变化,从以前的“徐四少爷”到后来的“徐四先生”,搞得徐慎如哑然失笑,直跟他说:“先生就够了,你可不要叫我徐四老爷,听着像是乡下跟人抢十八姨太的那种人。” 王采荆在这件事上,也只是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很听他的话。徐慎如暗笑一声,无奈地摇头,接着看蒋瑶山站起来在整理他的藏书。 外头忽然滴滴答答地落了雨。秋雨和春雨比起来自有不同,冷清又萧索,听得三个人一起叹了口气。 王采荆一边帮忙翻检,一边说道:“哎,准备着吧,你们俩倒是要提前准备。我这个人就一点行李随处化缘,连收拾都省了。” 蒋瑶山性情温和,还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们都是红尘中人,不是拖家带口就是俗事缠身,比不得采荆你‘烟蓑雨笠卷单行’的。” 王采荆眨了眨眼,忽然便沉默了,端起了茶杯。 但是在平京的机关和人员,到最后也并没有来得及真正向白门迁移。以前的历朝历代惯于选择这样的方案南渡,其实有一部分是因为有江水的天险可守,但到了这个时代,这条奔涌了无数年头的河流也早已经无力再庇护她的子民了。 白门那一带陷落得甚至比平京还要早,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们还正准备在平京度过迁都前的最后一个除夕。 腊月二十三那天,蒋瑶山特地邀请了王采荆和徐慎如小聚,徐慎如来得早,王采荆明明是住在蒋家的,下午出去之后却至晚未归,不知道去哪里了。徐静川和蒋瑶山的一双儿女早都等得饿了,缠着蒋夫人提前开了饭,和那几个小孩子先吃了一小顿。 那三个孩子和她自己都已经吃完了,蒋夫人收拾了碗筷,又拿了一瓶葡萄酒出来,给那边还没有聚齐的三个大人喝。 她说道:“带着是肯定不会带的,能吃了喝了的就不要留。” 徐慎如也深以为然,他酒量很好,毫不客气地就喝上了,一边喝一边等着王采荆,蒋瑶山倒是不怎么喜欢这些的,只管把多半酒都倒给徐慎如,又提醒他给王采荆留着点。徐慎如喝了不知道几杯,才见王采荆推开门进屋,裹进来外头一身寒气。 蒋瑶山问他:“你哪去了?” 王采荆道:“我去看看书报。出大事了,你们不知道?” 那两人一齐问他:“什么大事?” 王采荆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报纸,伸手就拍在桌面上:“你们看罢,我不知道怎样说。” 先拿起报纸的是蒋瑶山。蒋瑶山只瞥了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可是他坐在徐慎如对面,报纸背面都是花边新闻和小广告,徐慎如什么也读不出来,只能问他:“你倒是说呀?吊着我胃口做什么。” 蒋瑶山从文字间抬起头,看了徐慎如一眼,像是在犹豫什么,张开嘴又闭上了。 倒是王采荆很爽快地答话道:“白门沦陷,敌人屠城了。” 徐慎如听了,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十分平静地伸手向蒋瑶山要报纸,跟没听到那句话一样,只说:“你拿过来,磨叽什么呀?” 白门是徐慎如的故乡,所以蒋瑶山才不知道如何启口。他把报纸懵懵懂懂地递了过去,盯着徐慎如翻阅报纸,见对方毫无反应,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读完了吗?” 徐慎如点了点头,说读完了。他低眉看着那些文字,觉得手里这张纸似一封从地狱递出的请柬,斑驳地往外渗着血。油墨在眼前,看过去却是恍恍惚惚的,颜色不论是黑还是蓝,都统统幻成了暗红色。 那是被战火煮沸了、又蒸干了的鲜血,淋漓地涂在纸页之间,灼伤他的手指。 但是他的神情还是没什么变化,只是把那张纸折好了,压到碟子下头去,然后很平静地端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酒喝掉了,又指着瓶子跟王采荆说:“你自己倒。我们吃饭罢,你回来得这样晚,饭菜都凉了。” 王采荆便很顺从地换了衣裳坐了,拿起筷子又放下,先给三个人都倒了酒,说道:“好,那我们喝一杯,我回来晚了,应当给你们两个赔罪。” 三只玻璃杯碰了一下,王采荆端着酒杯刚送到唇边,就听到十分清脆的“哗啦”一声响,惊得抬起了头。 是徐慎如没拿住,玻璃杯掉在地上,摔碎了。他十指都在颤抖,右手里拿的筷子也细细碎碎地敲在瓷碟边缘,最后索性落向了桌面。 王采荆叫了他一句:“徐四?” 徐慎如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听到了,但是没能说出话来,只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恶心压过了疼痛,方才握着杯子就像举着一杯半干涸的血液一样。他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都吐了个干净才扶着墙走回来,只见另外两个人都在等着他。 他甫一坐下,王采荆便说道:“你歇一会,等好些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徐慎如趴在桌子上,低声道:“还故弄玄虚什么,赶紧的。” 王采荆思索了一会,慢慢道:“我不知道你乐意不乐意听,但是我回来晚了,是因为碰上了你侄女。” 徐慎如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两个侄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就是她们。你大哥的女儿跟你二哥的女儿,大的那位是我教过的,她认得我。我随口问了几句她将来的打算,她跟我说,你们家不准备走。” 徐慎如显然是不信,只道:“扯淡。” 王采荆说:“你二哥大概是要走的,但你侄女告诉我,说你大哥说了,你父亲和祖父的灵柩都还暂厝在平京外边的寺庙里,前朝的宗庙也在平京,所以他不走,要跟父祖共存亡。你们把国家亡在外敌手里,这不是他的罪过,他不要走。他以死相逼,所以你二哥也奈何不了他。她不知道怎么办,所有能说的人都说了,所以见着我,也忍不住要倾诉一番。” 徐慎如按着痉挛的胃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答道:“哦。” 王采荆接着往下说:“我问你侄女,我若是跟你说了,她愿不愿意?她说,只要不说是她告诉我的。她既然这样答了,我就同你讲一讲。” 徐慎如问他:“没有了?” 王采荆道:“没了。” 徐慎如垂下睫毛思索了一会儿,答非所问地支使王采荆道:“你去帮我倒杯热水来。” 王采荆被他噎住了,说:“我不去,除非你先想好了这件事。” 蒋瑶山见状,起身道:“我去,我去。采荆欺负徐四做什么?欺负得他病了,还是我们两个照顾。” 王采荆这才叹了一口气,对徐慎如说道:“唉,你也不要生气,我难得管一回闲事。” 徐慎如只“嗯”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但到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傍晚,时隔十年有余,他终于还是回他家的老宅去了。 在车子里他抬眸远望,只见暮色正沉沉地裹住世界。浑圆的夕阳挂在天末,像是本想砸向大地、却不小心被天空粘住了,就只好化成一轮小小的、橘红色的圆形贴片,心不甘情不愿地镶嵌在这座四九皇城上空。 实在是一截苍凉空阔的黄昏。 这暮色深深地刻在了徐慎如脑海中。这天晚间,他坐久违的老宅客厅里,一边想着要怎么劝徐若云搬家,一边又想着何必劝他,不如劝徐若柏逼他搬家,总之这些年来徐若柏因为做生意交际甚广,跟自己在暗地里常有来往,大约是很好说话的,犹豫的缘故大概只是不信这战事会持久下去。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那暮色便又浮现出来,在脑海里无穷无尽的。 但徐若云还是要先跟他算旧账。 徐慎如觉得这当真荒谬极了,但也知道这是徐若云难愈的心病,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欲再多生事。 徐若云说什么他当耳旁风似的听,徐若云叫他在除夕去跪家祠,他便跪。他离家太久,还没有真正在祠堂里给父祖上过香,所以在心里也只当这是给自己父亲跪的,并不是因为徐若云的面子。 石砖冷硬如冰,冰里淌着深冬的寒气,灯是徐若云在离开时吹灭的,在黑暗中,寒气从脚踝渗到膝盖,再到躯干,最后从指尖滴滴答答地渗出来。他面前唯一的光源是炉中的残香,那光亮闪了闪,又灭了。 更远处的院落里,人声一派喧闹。鞭炮声铺天盖地汹涌而至,他跪在地上静静听着,知道这意味着新年终于到了。周遭静悄悄的,衬得旁人过年的声音尤其热闹,他默默听着,倒觉得如果不顾虑自己跪久了实在难受、屋子里又太冷的话,能在佳节之下做这种难得的远观,也算一点异样的情致。 他会这样想并不仅仅是因为擅长苦中作乐,而是仿佛真的体会到了些特殊的况味。不过这情致只能他自己暗中想想,自然是绝不能给徐若云知道的了。 就在这时,一阵响动打破了渺远的寂静。不是院里过年的人声,是切近的,徐慎如竖耳细听,分辨出是有人在试图开门,但他又想不出来是谁,只好出声发问:“是谁在外面?” “爸爸,是我呀。” 居然是徐静川。房门哗啦一下被彻底弄开了,灯笼高悬的光芒和爆竹炸裂的亮光倏然照进来,照着徐静川三步并做两步跑到他面前,对他理所当然地解释道:“我找你好久了!” 她用柔软的小手摸摸他的脸,焦虑地说道:“这里好冷,你会生病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 徐慎如捉住女儿的手:“我过一会就回去了,你不要急。这里不许小孩子来,你去房里等着,听话。” 徐静川却很固执:“三姐姐告诉我说不许了,可是——” “你来,会有人要罚你的。”徐慎如哄她,“这是我和你伯父的事,你回去,趁着还没人看见,好不好?” 但徐静川不肯离去:“已经有人看见了,我是闯进来的!” 徐慎如哭笑不得。脚步声就在这时响起,他回过头,只见两位兄长正走向门口。 他指了指他们,对徐静川附耳低言:“你看,他们这不就来抓你了,你还不知道害怕?” 徐静川便把脸埋进徐慎如怀里,再不肯抬头了。徐慎如觉得好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把女孩子扎起来的头发都揉得乱糟糟的,然后伸手撑住了地面。 他尝试了许久才勉强站起来,低声对怀里说道:“静川,你松开手。” 徐静川睁开盈了泪的眼睛,扭头往外瞧了瞧,然后在徐慎如衣襟上蹭干了眼泪,这才松开了手。徐慎如艰难地站直了,他没看门口的人,只是望着历代祖宗的神主空茫地轻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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