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和书本都已经递给了徐慎如,年轻人现在两手空空,单纯而热烈地在月影和灯影间含笑,而徐慎如茫然地望着地面。 他很轻、很缓慢地说道:“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他在凌晨一点钟过后来敲门,就只为了给我一枝开不到第二天早上的花。” 萧令望捉住了徐慎如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他弯下腰,温柔地亲吻了一下徐慎如的手背,然后抬起头,很认真地答道:“那是因为,他们不像我这样爱您。” 徐慎如干涩地眨了眨眼。这话他听萧令望说过两次,上一次是在排演的时候偶然撞见,这一次真真切切地摆在了面前。 他代替茶花女问萧令望,诚恳语气里含着微妙的讥讽:“那么,我应该怎样报答这样伟大的感情呢?” 萧令望毫不犹豫地说道:“您应当给我这么一点儿爱。” 徐慎如默然。这不过是那男主角对玛格丽特的回答,但萧令望乌黑的眼眸灼灼发光,他不能再自我欺骗这是游戏了。这是再真不过的真实。他轻而又轻地把手从萧令望掌心抽了回来。 拒绝出于本能,应许才需要理由,一个年轻同性的求爱何其危险,他理应斟酌几分。徐慎如并不为这件事过分惊讶,毕竟像萧令望这样的英俊的少年人,谁没有一点风流的念头呢?这次也不过是风流得离经叛道些罢了。 自己大概不是那轶闻名单里的最后一个,不过是第几个也无甚重要,重要的是萧令望热烈而鲜嫩,像一头皮毛光滑花纹清晰的鹿,主动要跑进自己久空的围栏,使他要动摇了。 他不无罪恶地想,只要不在意引诱青年的名声,萧令望无疑是个好情人。来时甜蜜**,去时逐水东流,十年后街头相逢,或还能挥手坦然致意,何况这人何其温热漂亮? 但情人是可有可无的。徐慎如已经很习惯一个人了,并没有自找麻烦地补充风流轶事的必要。于是他问萧令望:“一点点……什么样的爱?” 萧令望说:“是……玛格丽特的爱。” 徐慎如笑了笑,又问:“是玛格丽特给谁的爱呢?给某位伯爵某位公爵的吗?” 萧令望摇了摇头,似醉又似醒,徐慎如也分不清他。他说:“不,那不是‘爱’,我是说‘爱’。是给她的年轻人的爱。” 徐慎如微笑着问:“那便是——爱情了?” 萧令望说:“是罢?是请您垂顾的爱情。只要少许,一些,一点点,一点点即可。只要您肯爱我——您问我呀?接下来该那姑娘问一段话了,问我是不是肯听她的话,然后约我在茶花枯萎时来访,我就会答应——” 徐慎如惘然了。爱情?这比情人更进一步了,萧令望却还说“绝不索求更多”,这真是让他哭笑不得的。萧令望全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全然不懂得适可而止。为什么非要揭穿呢?他们认识就是命运安排的玄妙邂逅,应当在握手后各奔东西,可萧令望偏要让船只相撞。 萧令望对他讨要爱情,可他在人间漂浮已久,变得懒惰又吝啬,付出哪怕一点心力都觉得格外疲惫;何况年轻人太矫健也太明亮了,那野火样的热情转瞬即逝,会把他烧成灰烬,他甚至连尝试的欲望都没有。 徐慎如想质问又收回声,低语着问:“适可而止不好吗?” 他垂下眼,望见衬衫扣眼里半凋的茶花,竟觉这像对自己的一个凑巧的隐喻:一枝凋残的名花、一只在钟形罩里振翅的鸟。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我很麻烦的,比你想的还要麻烦……也不合适你。生活已经足够让我为难了,我没有心力再找另一个人来分担它。” 萧令望仿佛好一阵才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看着徐慎如,忽然彻彻底底清醒了。 浓郁的暧昧氛围退潮般消失,只留下狼藉的沙滩,徐慎如后头的话似涛声遥遥传来:“等一时兴起过去,恐怕除了一个引诱青年的恶名,什么也不能给我剩下。” 萧令望便立刻要解释自己的坚贞,刚开了个头就被徐慎如止住了。 徐慎如说道:“我没有觉得你不好或者有什么错的意思,也没有逼你一生一世的意思。是否能一生一世,其实我也不是那么看重的。我只是……觉得这很麻烦,很累,提不起兴致。生活已经让我足够为难了,再找一个人来,只会增加我的为难。” 萧令望怔了一会儿,很想去拥抱徐慎如,去吻他,或者做别的,但是都没有。说“不”就意味着不要,他不必试图再解释什么,更不该用轻薄证明自己的诚恳。 徐慎如低声道:“你还是回家去罢……” 说话的同时,徐慎如知道自己将失去良多。夜访,温软怀抱,一点笑意,有此并且不止于此。但那是应当的。他往遥远的夜色中瞥了一眼,感到一阵真实的、残酷的哀愁。那哀愁分不清是为谁,只令他的指尖情不自禁蜷缩了。 萧令望仿佛还要说什么,但他已猝然关上了房门,而后转身在门上靠了一会儿,仿佛听见萧令望在虚空里咽下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言语,又听见离去的脚步声。 咔哒一声,他灵巧地拧上了门锁,缓慢地走过楼梯,回到床边坐了下来,一粒一粒地解开衬衫的扣子,把它脱到边上。 那枝茶花被裹了进去。 徐慎如看见了,叹一口气将它抽出来,放到了床头柜上。他注视了那枝花片刻,默默在被子里闭紧了眼睛。 那个暑假并不太平。 八月初,跟东洋酝酿已久的一战终于开打了。本国出师不利,还没到九月开学,最东北的几个省份便全部沦于敌手。平京距离东北并不太远,眼看着便要守不住了,城里人心惶惶。 于是像历朝历代一样,南渡的提议又被摆到了案头,支持的人却不太多。人人心里都还盼着战事赶快结束,连徐慎如自己都有过这样明知无望的期盼,但事实上国家已经开始秘密准备要向南迁移了。连地点也不能免俗,是历代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到徐慎如的故乡白门去。 虽然他根本不信天命,却还忍不住想质问天命,问一句难道这是一个难以逃脱的诅咒,是历史的轮回吗?这路数仿佛变也没变,每隔几百年,就要仓皇南逃一回的。他看不穿,也说不太上来,只默默盘算诸事。 毕竟不管迁到何处,中央大学也好,跟大学一直有关系的中央研究所也好,都得费一番麻烦。 中央研究所现在的负责人姓浦,名字叫做浦希严。他一直吵闹着要和央大脱离关系,脱离之后把研究所升格成研究院,说是更方便他开展工作,为这件事跟徐慎如扯皮久之。浦先生上下活动,写起文章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徐慎如实在争不过他,也觉得执意争这个没太大趣味,就在前不久,才刚刚答应了。 但战事一起,浦希严倒忽然不着急了,大约是为了搬迁的时候方便的缘故罢?徐慎如乐得不了了之,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询。他跟浦希严见面时,二人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只和另外一些文教界人士一起到教育部去,大家商量着,先把一些重要的历史文物打包封箱了,先行送到南边。 有人觉得到东南好,有人以为应当到西南,甚至有人想弄得更远,这事也一时难有定论。他们第一批装运的这一些,就是要送到白门的,存在一座前朝敕造的佛寺里。那佛寺里有一座已经倒塌的高塔,塔底却罕有人知是个巨大的地宫,从前皇室内乱时用来囚禁过一位王爷。 他们经手的这批文物,就是要送到那地宫里享受夺嫡失败的亲王待遇。 徐慎如为搬迁焦头烂额,没怎么想到过萧令望,到暑假快结束时才发觉,他们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那次失败的告白后萧令望便再没有来找过他,徐慎如虽然稍觉寂寞,但知道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他那样地伤害了那个年轻人,甚至主动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见面机会。 他女儿徐静川放假在家,偶尔觉得无聊了,却会问徐慎如:“小萧哥哥怎么都不再来了?” 徐慎如摸了摸女儿的头发,问她道:“小萧哥哥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想让他来做什么呀?” 徐静川扁了扁嘴,故意地对父亲撒娇了:“我想要哥哥——别人都有哥哥。爸爸怎么不给我生个哥哥呢?” 徐慎如哑然失笑,敷衍了一会儿才把她打发走了。徐静川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坐在床上,却不知怎么就失神了:原来那本蓝色封皮的、陈旧的《民约论》,至今还一动也没有动过。 它就同那天晚上刚回来的时候一样,还被压在床头柜上,在台灯下头。 他已经很久不听说那年轻人的事了,除了偶尔遇见萧令闻的时候。其中一次是在宴席上,萧令闻特地举了一杯酒感谢他,说自己的弟弟终于不纠缠父亲再娶的问题,肯礼貌地趋奉膝前了:“他说你叫他回来,他倒是肯听你的。” 徐慎如抿了一口酒,嘴里也跟着说:“长大了嘛。” 他怎么样了?虽然拒绝了,但徐慎如还是关心的,毕竟他们还是那样亲近的友人……可以算友人的罢?他这样对自己说。 再见面时,就到了开学前一天。在黄昏,萧令望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站在办公室门口,却并不进来。 徐慎如问他:“小萧,怎么了?” 萧令望说:“我要去部队了,是来辞行的。” 徐慎如呆了呆。他忽然想起些别的来,想起萧令望去年夏天来办手续的那一天。地方不是在这里,是在顾春嘉的办公室那边,在楼下的另一个房间里。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笑他是公子哥儿,因为一时热血褪尽了,真到要服役的时候就懒得,所以才要回来读书,是只要自己开心,就怎么都好的。 他彼时自矜洞察,现在萧令望真的要去了,反而觉得自己那些话说得没用了。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公子哥儿那么多,多一个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有,那么自己替他担着,行不行呢? 萧令望好像看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笑了两声,开口道:“这次我是真的走了,不到胜利就不回来啦。” 徐慎如下意识地问:“为什么?你不是本来不愿意……” 他有点怕,怕萧令望是为了离开平京不择手段,是负气或者别的什么。 萧令望说:“因为我本来就是要去的,是徐先生才觉得我不愿意。” 徐慎如“哎”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问:“是真的?” 萧令望像洞察了徐慎如的心思。他笔直地站在门口,说道:“真的。我是因为应该要去才去的,没有任何别的缘故,也不会因为任何别的事而做出这种决定。徐校长要是非揣测我,认为有,那就未免太看轻我了。” 这句话其实略为刻薄,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说徐慎如未免太把自己拒绝告白当回事了,居然以为他会为这个而贸然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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