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望和亮光到来前,他应当都可以忍耐的。 但面对那叛徒,他居然捡起些久违的少年意气:连恨都仿佛是在那时更鲜明。 他就职于央大时便从行政院解职,至今已逾五年,但特别事务局还一直在他手里——虽然是非公开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他也很少过多插手何苏玉的事。但今日这一位既然是个“老朋友”,何苏玉也很有兴致地跟他说起了,徐慎如便很难不生起亲自去叙旧的愿望。 这是他留洋时的同学,革命党最早的会员之一,当年一被卢尚书放出就潜逃到了东洋。这个人隐姓埋名十年余,回国的理由却十分简单而荒唐:居然是来接他一位孀居的旧情人去东洋治病。 不过后来他仔细想想,倒能理解三分,觉得此事也不算太荒唐。 对方无非是狂妄地以为不会有人再知道这事,得意忘形罢了。徐慎如在灯下与他互相端详,只见这个人身材已经发福了。他肚腹凸起、头发泛灰,但五官没大变化,依稀是年轻时模样,只是脸上添了许多皱纹。 汗珠自脸侧滴答滚落,他注视了徐慎如片刻,嘴唇蠕动着出声:“你居然还在。” 徐慎如坐在椅子上,低声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我还在这里。” 审讯是没有必要的,他迎来的将直接是宣判,这一点他本人也清楚。干脆利落,甚至没有折磨,算得别样幸运。徐慎如已经没了十年前对待卢尚书父子的不厌其烦,他现在想起自己还专门把徐若云找来折腾一番,都差点要佩服当年自己无穷的精力和兴致了。如今他更倾向于不去回想——出于厌倦,而非恐惧。 对方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我本是出来买东西的,我太太想蛋糕吃。你能不能等办完事,叫人给我太太买一份吃?。” 徐慎如有点吃惊,但仅是一点。他知道那所谓的“太太”就是那情妇了,便颔首起身,温文尔雅地说道:“可是过一会儿,我还有别的事。” 但其实他只是这样随口说说,又哪里有什么别的事呢。了结这人之后,他便散步似的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夜气温凉,校园内氛围安谧,似乎被古老的庄严包裹着,正宜情人相逢。 徐慎如拂开头顶春枝,穿过花径。他走得慢,风衣散着扣子,两手都抄在口袋里,头发散碎垂落,在灯下看着,像个飘过来的薄薄剪影。只可惜他一直低着头,没向远处细看,便不知道就在这条路的尽头,还有一个痴迷的、明亮的青年人悄悄在等他。 草木葳蕤,空气泛着似有若无的清甜。萧令望深呼吸一下,睁大了眼睛,发觉徐慎如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他摆摆手,出声唤到:“徐校长——” 徐慎如被吓了一跳。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来人是谁,惊讶地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 萧令望道:“我想来看看徐先生,不过今天好像不巧,家里没人,就在这里等了等。” 徐慎如摸出钥匙开门,请萧令望先进去,笑问道:“你有事?等多久了?” 萧令望轻车熟路地按开灯,看着徐慎如换了鞋子在沙发上坐下,说道:“没有多久,也就刚来。” 那两道目光跟着他,徐慎如突然觉得它们简直比顶灯还晃眼,不自禁转脸躲开了。他问萧令望说:“小萧,有什么事?不着急就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今晚的事使他有些困了。他甚至懒得从口袋里把手拿出来,倚着沙发闭上眼,疲倦得不想动弹。 萧令望没有要紧的事,但他更不想回去。他在徐慎如旁边坐下,找了个借口:“我是——来借书的。” 徐慎如简单对他解释道:“外面有些事,弄完就晚了。是我跟你说过的旧事,彻底结束了。” 屋子里有些热,萧令望坐在他旁边,简直在冒热气,像个热包子。徐慎如觉得很热,坐直身子脱下外套,想扔到对面去又没扔好。 那件风衣连着口袋里的东西一起,哗啦地掉在地上。萧令望要去捡,但徐慎如已经先伸了手去捡。可是他没捡起来,只得再捡,手伸得很长,另一只手便不自觉搭上萧令望的肩。 这次徐慎如还是没有能把风衣捡起来,但萧令望保持着那姿势,一动也不想动了。徐慎如也没动,隔着衬衫感受到青年的体温,发觉那真的是很热、很暖的。 萧令望偏过头,细细看了他一会儿。 他问道:“徐先生今天不开心吗?是事情很麻烦?” 徐慎如犹疑道:“不麻烦的。” 但他十分疲惫,并且从刚被他杀死的那人身上看到岁月的磋磨,又想起他近年已不常想起的扰扰前尘,觉得恍如隔世。不会有谁被世道赦免,他也好,被他杀死的那人也好,他们都不再年轻——不像萧令望这样往外冒着鲜活热气。 徐慎如这样想着,对上萧令望莹润的黑眸,居然冒出一丝惭愧。在某一刹那,他略带惊慌地感到自己虽然分明地在这里活着,却好像从内到外都是冷的,像春冰一样。 这种层面精神上的冻伤感仿佛能被具象化,使他几乎想蜷缩起来。他很贪恋那温热,甚至有微不可见的贪婪感。 他贴着萧令望,就想春冰在人类的掌心被握得化开,滴滴答答地淌水。他不能就这样化掉,却更不愿意躲开,虽然自谓不妥,但还是放任自己又往萧令望身侧靠近了些。 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动作,都会给他带来罪恶感。那罪恶感像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似乎无知无觉,可又时时惹人痛苦。 而萧令望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由自主的贴近,便毫不犹豫地、非常放肆地抱住了他。徐慎如没有动,只是在这个怀抱里沉默了一会。坐姿的不方便使这不像个平常的拥抱,而像他埋头在萧令望身前。他能听到对方有节律的心跳。 有力量的,跳跃着的。 徐慎如抬起头,又问了一次:“好了。你是来做什么的?” 萧令望道:“我来借书。” 徐慎如从那怀抱里脱身出来,沉默着站起来,捡起了自己的外套。他把衣服挂了起来,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都搁在茶几上。 钥匙、钱包、手帕,和一把勃朗宁手枪。 萧令望又一次瞥见了那把枪,抬头看了看他。 徐慎如开口了,语声是温温柔柔的:“你要借什么书?自己去找罢。” 他这才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萧令望先是呆立了片刻。 他不大能想徐慎如亲自开枪,是能力所限的想象不出,倒并非不愿。他恍惚着,眼前似乎浮现出徐慎如苍白的手指和腕子。倘若那上头沾染殷红的血痕? 他战栗了一下,在想象中伸出舌头舔舐到腥气,并且感受到异样的**欲望。血腥不是他喜欢的,以此为**更令他歉疚负罪,但他摸了摸脸颊,竟感到是微烫。 他赶紧摇了摇头,站到了书架前,匆忙地浏览着。 有一本《民约论》吸引了他。它被随意地横放在书柜中间,是外文的原版,封皮是陈旧了的暗蓝色。萧令望很好奇地取出它翻了翻,发现扉页上签了徐慎如少年时的中文名字:颇有锋芒的“徐若冰”三个字。 从里头掉出了一张照片。那照片背面并无说明文字,正面则是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左边一位年轻男士,秀雅中稍带锋利,对面则是位年轻的美人,毫不忌惮地露出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她虽然故意作西洋打扮,妆也很浓重,但眉眼依稀可见是个本国人。那蓬松的裙摆上放着一捧花束,她正用戴着一串佩饰的腕子挽起散落的蜷曲假发,姿态明媚鲜妍,是丝毫也不羞怯的。 萧令望有些好奇。他仔细地又看了几眼:那男士并非徐慎如,他一时没想到是谁,反倒旁边的那一位长裙美人令他越看越熟悉。 他又研究了一番,讶然地笑了一笑,拿着书走回到徐慎如那边:“徐校长,我想读一读这本。” 徐慎如看也没看他拿的是什么,随口便答应了,萧令望便拿着书坐到他的对面去。纸页翻动声响起了,尔后没多久,萧令望忽然很惊讶地“诶”了一声。 徐慎如抬头问:“怎么了?” 就见萧令望正拈着一张旧照片,给他递过来。徐慎如瞥一眼便怔了,随即佯装镇静地接了,扣在茶几上,慢吞吞地拿起杯子,喝了半杯水。 萧令望则开始了他的明知故问:“那是徐校长以前的女友么?” 徐慎如搅咖啡的勺子一不小心就敲上了杯沿:“不是。” 萧令望寻根究底道:“那是谁?我看起来有些面熟。” 徐慎如无奈:“那是我以前的朋友,现在不在平京。是英华学校历史系的王采荆王教授,你应当听同学说过的?不过你们大概没见过,就不知道怎么面熟了。” 萧令望说他听过,徐慎如便沉默了。 萧令望打破了这沉默,很真诚地夸赞道:“我觉得很漂亮。” 看似是在说王采荆,但徐慎如知道其实萧令望说的是照片里扮女郎的自己,他语速飞快地道:“是你们蒋教授做的好事。他最爱倒腾这些,现在不也还是剧社的指导教师?” 蒋瑶山曾经撺掇过一大批中国留学生学习排演话剧,并且大获成功,此后一直热情高涨,至今都兴味不减。他们那第一回演的是个老套的西洋爱情故事,名字叫做《茶花女》的。 徐慎如思及旧事,索性破罐破摔地对萧令望坦诚相告了:“蒋先生本要自我牺牲,充任女一号的。但他新婚,夫人不肯放他去,就换了我承乏此职。” 萧令望报以诚恳的惊讶:“我没想到,王教授居然也喜欢这种事。听说他很不爱热闹的。” 徐慎如道:“那可是你们蒋教授亲自劝说,并且说他也要出演,采荆才答应的。后来听说女一号是我,采荆几欲罢演,但因为剧社里有饭可吃,可以免除自己做饭的麻烦,他便勉力为之了。” 事后,蒋瑶山特地给男女主角拍了一张在后台的照片,还洗了出来,给他们二人各送了一张,就是萧令望看到的那张旧照了。 萧令望由衷地感慨道:“真是意想不到……” 徐慎如想起演剧时的事,暗暗笑了半天,心间原本莫名的郁郁之情倒是缓解了不少。他搁下杯子,忽然突发奇想地问萧令望道:“你吃不吃蛋糕?” 萧令望向来喜爱甜食,不假思索便回答了:“当然吃的。” 徐慎如看一眼挂钟,便突然地发出邀约说:“还来得及,那我们走吧?去吃蛋糕。” 年轻人答应了这份临时的邀约。 二人同经树木葱郁的夜路,萧令望不知怎么,居然有点不敢说话:他总嫌说什么都隔着一层。可是等出了校门,他看着一路的店铺,想出有许多要说的话来,黄包车却是一前一后的,完全没了机会,惹得萧令望恨不得要跳下车和徐慎如说话,直后悔方才把大好的说话机会全都给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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