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小镇比白日更值得观赏。 天上依旧飘着小雪,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陷在银装素裹中。 平缓的山坡上雪松树和木屋一样零星村落,雪下的屋檐亮起融融暖调的灯光,照亮白色的雪地,和红色的墙壁。 人很少,这个点还没有到当地人吃完晚饭的散步时间。 这一刻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沿着积雪最薄的雪地不急不缓往前走,慢慢欣赏着周围的一切。 灯光将宁初的眼睛也一并照亮了,从里面能看见夜色正浓,白雪飘飘。 这个童话一般的地方,静默无声,却用自己的方式赋予了他几分灵动的生机。 “真好看啊。” 他们走到山坡上方,从上俯瞰这个被造物主偏爱的小镇。 片刻后,宁初动了动唇,说了自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由夹带着雪花的风负责送进陪同者的耳朵。 临颂今帮他整理好围巾和帽子,重新牵住他:“很漂亮,小初,多看看。”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漂亮的地方,你多看看。 宁初抬起手,很快接住一片雪花。 那是好多片小雪花附在一起,在手套深色的背景衬托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它们精巧的棱角脉络。 宁初入了迷,盯着看了好久。 久到小镇的人零星出门散步了,久到那片雪花被他透过手套的体温慢慢融化,才喃喃道:“其实,我已经在美国见过雪了。” 临颂今握着他的手忽地紧了紧,呼吸放轻,却没有开口。 宁初放下手重新抬起头,看着漫天洋洋洒洒的雪花被夜幕降临后更加明亮的灯光映成暖色。 “只是那里的雪不如这么洁白漂亮,也不如这么温柔。” “那里……下的总是暴风雪,在天上时被大风吹得乱飞,很吵,刮在脸上像带着刺,很疼。” “最后落下,也是落在污水铺满的地上,有的挨到地面马上就化了,混进脏水消失不见。” “有的后面积起来,也不会是干净的白色,脏兮兮地夹着枯枝残叶,很难看,我不喜欢。” “不喜欢,那就不去了。”临颂今低声:“再也不去了。” 他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喑哑,轻得快要和雪花一起落在地上。 宁初听出来了,转过头,恰好看见一片雪花落在临颂今眼睫上,压得他低头闭了眼。 “小初,对不起。” “对不起。” 他的悔恨都无知无觉倾注在话音里:“我是怎么会为了一个沈翠翠就不相信你?” “如果我当初没有放弃,早一点找到你……” “今今。” 宁初忽然转身抱住他,打断他发颤的话音:“不用。”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不用,我哥也不用,你们谁都没有对不起我。” 他们在这个温柔的雪夜拥抱,宁初放松地伏在临颂今肩上,看飘落在他肩头的雪花,看从自己嘴里呼出的阵阵白气。 “今今,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他小声说:“你肯定不知道,因为我想再见你一面。” “我觉得活着好累,好没意思,可又想都要死了,还不能最后见你一次,就觉得好遗憾。” “我是为你回来的,我想一定要见你,在死之前,最后见你一面。” “如果没有你,也许这个世界上早就已经没有宁初了。” 他感受到环着自己的手臂越收越紧,轻轻弯了弯眼睛:“所以,别说对不起了,是我该谢谢你。” 我的苦难从来不是来自于你,但我的勇气和坚持都是为你而生。 “今今,是你救了我。” 是今今救了小初。 给了我,从苦难中挣脱的第二条生命。 * * 小村庄的生活安静又清闲,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都很友善。 这里是德语区域,临颂今和宁初都不会德语,好在宁星洲提前给他们准备的翻译器很好用,沟通不成问题。 这个时间段的游客不多,这片小村庄也不是什么旅游开发区,游客鲜少来此,国际友人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这里的小孩儿对他们两个东方面孔很是好奇。 最开始是跑到屋外好奇打量他们,收到味道很奇妙的糖果后,他们感受到两位中国人的善意,胆子也大起来。 他们和宁初分享当地的糖果,坐在雪地边的椅子上跟他聊天,问他很多中国的事情,齐心协力给他展示他们从小练就的堆雪人技术。 到后来雪停了,他们还把家里白花花的雪橇犬牵出来,雪橇椅上垫上柔软的皮毛毯子,邀请宁初上去坐。 临颂今把自己放在陪伴人员的位置上,照顾着宁初不受伤,不挨冻,很少开口,放任一群外国小孩带着他家小孩玩。 几天里,宁初被他们带着逛遍了小村庄,连东边的雪松森林和山脚下的小溪边都去了一趟。 溪水是山上雪水融化流下来的,很清很凉,很干净,干净到站在水潭边能清晰看见里面游动的小鱼虾。 老人们没有小孩的跳脱,闲暇时大多只是在家门口或者树下坐着,有时他们簇拥着过去,就会乐呵呵跟他们讲少女峰下曾经发生的故事。 宁初慢慢从最开始的瑟缩不适,到尝试着回应,再主动跟他们交流。 当几个小孩把村庄上最矮小的一棵雪松用星星灯布置成圣诞树,邀请他一起去看时,他站在树下,仰头任闪烁的星辉落在脸上,久违地露出了笑容。 “他们真的好可爱。” 夜深时回了他们的小木屋,宁初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很乖地置在膝盖,语速很慢地跟旁边厨房里的临颂今说话。 “玛莎今天跟我讲了渔翁魔鬼和四色鱼的故事,我觉得有一点耳熟,好像听过,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他今晚格外又表达欲。 只是这样的叙述对他来说似乎还是有些困难,有时候说完上句停顿一下,下一句要想很久。 “那个渔翁耐心很差,一天打四网鱼就不打了,家里生计都不够。” “网上来的奇怪罐子为什么要打开呢,就好像恐怖电影里,那个主角明明知道半夜的敲门声不对劲,还要跑去开门一样。” “魔鬼也很奇怪,为什么被关在海里的时间久了,后来被救起来反而要迁怒救他的人,捉住他的人是苏里曼,有不是渔夫。” “别人没有义务要救他的,原本他会被关更长时间吧,渔夫能把他从海底救上来,他就应该满足了……” “是他不懂感恩。” 临颂今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碗姜汤递给宁初,在他旁边坐下:“小初,把这个喝了去寒,别感冒了。” 姜汤的温度被晾到正好,不冷不热,捧在手里时,透过碗的温度烘的手掌心很舒服。 宁初不太习惯这个味道,但还是听话地一点一点往下咽,和到见底了,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今今。” 临颂今:“我在,怎么了?” 宁初:“厨房还有姜汤么?” 临颂今一愣:“小初还要吗?” 宁初摇头说不是,捧着一只空碗:“我忘记给你留一半了。” 临颂今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嘴角轻轻动了动,牵出一点弧度,说没关系:“我不冷,不会感冒。” 他从宁初手里接过空碗,想要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下一秒,眼前人影凑近,接着唇角一暖,是宁初用吻轻轻碰了他一下。 触感经久不散,临颂今整个人如同僵住,视线定定落在宁初脸上。 宁初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自语了一句也没有很暖和之后,他再次凑近,蜻蜓点水般又亲了一下。 这次他没有成功撤退的机会了。 握着今今的手被反过来扣住,轻轻一拉,他就没有抵抗力地跌进了宽阔温暖的怀抱。 灼热的吻堵住他的呼吸,急切又凶狠地维持不过三秒,突兀地轻下来慢下来,温柔下是极尽压抑的克制。 宁初呼吸紊乱间,尝到眼泪咸湿的味道。 他想问今今怎么长大了反而变得这么爱哭,可是一抬眼,对上那双泛红的眼睛,喉间一紧,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于是主动抬起手回抱,笨拙地回吻,壁炉里的干柴炸出小小的火星,将空气里的温度烧得更烫。 一切在这一刻顺理成章。 临颂今拥着他失而复得的宝贝,如同一位最虔诚的信徒,膜拜着痴爱的神明每一寸皮肤。 似浪潮汹涌拍打礁石,怎么也觉得不够,恨不得能将他就此融进自己的骨血身体,将这具身体曾经承受的所有伤痛分毫不落地转嫁到自己身上。 他的小初离开太久了。 近三千个日夜在他灵魂里造成的千疮百孔,到底该用什么,才能将它们弥补得完好如初? 他恨不得能将自己身体所有掏出来,做引做药做修补工具,为他的神明重塑一具金刚不坏的身体,再也不受这个世界任何不公的对待。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怀里的人在止不住地发抖。 宁初又一次对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权,控制不住僵硬,哆嗦,控制不住想要将自己用力蜷缩起来,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生出不可磨灭的恐惧。 他高估自己了。 也低估了戒同所那两年在他身上种下的精神恶种,和潜藏的后遗症。 他控制不住身体在潜意识控制下条件反射的抵触,就算明知面对的人,是他最爱的今今。 挣扎与矛盾不消片刻便将他的意识力击溃,眼泪淌了满脸。 在情绪彻底沦陷前,他用力抱住临颂今,隐忍已久悲观与消极彻底爆发。 他的病没有好,一直都没有。 记忆苏醒了,那个病入膏肓的灵魂也跟着苏醒了。 他不想要它的。 他想把它远远丢掉,丢不掉,就干脆藏进看不见的地方,像苏里曼封印魔鬼一样,永远不放它出来。 所以他试着忽视,他想用从临颂今和宁星洲那里获得的爱将它击碎,想用大自然天然携带的强大治愈力量去遗忘。 他努力将自己扭转成18的思维,去看下雪,看星夜,看穿着素银外衣的雪松,看在雪水里也游得欢畅的鱼虾。 他听与他语言不通也硬要跟他说话的小孩叽叽喳喳讲故事,听老人绅士亲切的问候,试着让焦躁的心静下来,不甚熟练地跟他们主动交流。 原本以为自己成功了,到头来才发现都是在白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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