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的时候要记得正面朝下,那个“医生”不会收走它。 宁初开始用它来记录许多事。 最开始是漫无目的写一些琐事,想要把注意力从身体的疼痛转移,写得乱七八糟,没有逻辑。 可是后来随着他的记忆在一次次电击中减退,他开始感到恐慌,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彻底忘记今今,于是开始事无巨细记录自己脑中尚存的每一件事,反反复复描摹今今的名字不知道多少遍。 不管受到多少折磨,他始终存着希望,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从这里离开,从这个国家离开,只要活着,他就还能回去找今今。 他离开的太急了,今今这么久找不到他,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 他忍受着一切,在记忆时好时坏时努力回忆过往,重复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把和今今有关的一切镌刻进身体每一寸骨骼,挖空大脑也不会忘。 日子一天天堆叠起来,都不需要压缩,就已经被眼泪和哀戚填满,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直到......直到那天清晨,他在房间门口意外捡到了一只手机。 枯井一般的心脏在那一刻重新跳动,他抑制住凌乱的呼吸,偷偷将手机藏进袖子。 一声不吭熬过白天的“治疗”,入夜,缩在单薄的床上悄悄拿出那只手机。 可谁想电话才刚拨出去,他还来不及从等待音里生出紧张和期待,就有一群人立刻冲进来,强硬地从他手里抢走手机,又把他从床上拖拽下来打。 他们是故意的。 故意测试他的“治疗情况”,故意给他下套。 那天晚上他被电到昏迷,醒过来时是在探视室,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沈翠翠。 那时的沈翠翠已经面目大变,瘾君子的死气在她眉宇间若隐若现。 而宁初收到严重脑部刺激,已经不清醒了。 身处暂时安全的环境,依旧觉得脑袋里有无数细小残留的电流在持续不断地电他,他很累,很痛,很晕,一个简单的翻身都要气喘吁吁地努力好久。 他模糊地认出沈翠翠,满心以为他是来带自己离开,游离的神智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只觉神思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了今今的声音。 是今今来了吗? 太好了,今今终于来接他回家了! 他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因再次体力不支陷入昏迷,自以为已经得救,睡了一年来最好的一觉。 可惜,现实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没有离开,沈翠翠没有带走她,今今也没有来接他,他依旧留在这里,并且因为“病情顽固”,原定一年的治疗时间被延长到了两年。 两年,两年。 太长了,长到那些信纸已经塞不下他干涸的思念,长到那支笔芯已经撑不住他枯竭的寄托。 可总要撑下去,就算是离开,他也要亲口跟今今说声再见啊。 三百多个日夜辗转着过去,盘根错节,将淋漓尽致的不幸拉得老长。 离开戒同所那天,天气晴朗,太阳很大。 他被驱赶着,步履踉跄地走出那道大门,阳光撒在他身上,他感觉不到温度。 在黑暗中带了太久,他已经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了。 从前明朗灿烂的少年,如今变得瑟缩,畏光,怯弱,怕人,那双灵动似繁星的眼睛变得木讷,死气沉沉,瘦削的身体出于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而佝偻,仿佛再也挺不直背脊。 他像一只年久失修的木偶,被沈翠翠带到了所谓的新家。 瘾君子的钱自有固定的去处,大把大把往外送。 宁升平给她的那笔钱早在交易中挥霍了大半,为了省下更多的钱供给自己,她退租了原本的房子,重新挑选了最差最便宜的地段。 她当着宁初的面拿出刚从地下交易所拿到的大小包,宁初就站在客厅一角,看着她躺在沙发上吸她的续命的东西,沉醉的表情配上她凹陷的脸颊高耸的颧骨,场面说不出的骇人。 然而宁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受损的大脑迟钝地接收着自己的母亲花了两年成了一名瘾君子这件事,竟然没有觉得哪里突兀。 好像她这样的人,结果也就该这样。 沈翠翠已经没有回国的资格了,可是他不一样,他没有犯错,他还可以回去。 他还有挂念的人,要回去找今今。 今今这么久找不到,一定很着急,他得回去。 他开始为支撑他熬过两年的目标努力,满心无法言说的欢喜,那是能让他所有伤口自愈的救命良药。 可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之前,他试着上网搜索国内临氏集团,想要了解集团现况时,会猝不及防看到今今结婚的消息。 临氏准继承人和同市富家千金,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今今结婚了。 他在绝境中苦苦惦记两年的人,结婚了。 那一瞬间,身体好像一下被掏空。 他竟然感受不到什么情绪,木然将消息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关掉电脑,呆呆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再起身去做晚饭。 行尸走肉过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入夜,堵塞的筋肉脉络蓦地通畅,血液重新被输送到四肢百骸,他站立不稳,痛苦摔在冰冷的地上。 再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回国的事。 他把自己缩在床上,使劲敲打太阳穴,开始没日没夜地回忆在戒同所里过的那段日子,好像只要这样对自己不断施加精神折磨,心脏就能好受一些。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今今结婚了,就算他的喜欢再也没办法见光,那又怎么样呢? 他可以选择不回去,眼不见为净,远远送去一句朋友的祝福,再找个僻静的地方舔舐伤口。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这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病了。 这个病让他变得脆弱又敏感,接受意外的能力急剧下降,一点刺激也能在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再化为实感折磨他全身。 身处异乡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磋磨。 沈翠翠给与他拮据的施舍只够他申请一个最差的学校,那里秩序混乱,霸凌兴盛,但是四年之后,它会给每一位坚持下来的同学颁发毕业证书。 他在里面不出意外地被盯上了。 从踏入校园第一天,那些人对他的霸凌就没有停止过,因为他的异乡客身份,还有他迟钝笨拙的反应。 从一开始试探性的小打小闹,到情节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忍受。 他迫不得已开始向外界寻求帮助,找同学,找老师,甚至是报警,可惜都无济于事。 每一次反抗之后,迎接他的都是更恶劣的欺凌报复。 休学那段时间,他脑袋里反复出现那只被掏空 楠碸 的猫,那些恶劣的怒骂嗤笑,他开始噩梦连连,开始反胃呕吐,吃下去的东西停留不了多久就会被肠胃蠕动着呕出来。 如同他脆弱敏感的情绪,在现实的压迫中反反复复被碾碎又重装。逐渐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想法在他七零八落的脑袋里模糊留存了许久,只是他思考的速度太慢,一件事花很久可能都想不通,遑论深奥到事关生死。 一直到那天傍晚,他躺在泡桐巷阴冷的地面,浑身痛到麻木,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死意。 是不是只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就能解脱了? 只是老天好像格外偏爱与戏弄他,把他逼到绝境,才想起来塞给他一点吊命的甜头。 最后关头,他被人从巷子里救了出来,又被送到医院,靠着好心人施舍的那些钱,在消毒水弥满的医院里偷得了片刻的安宁。 等从混沌中清醒,再回头看,一纸毕业证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出院后,他彻底退了学,龟缩回他简陋的壳子里,将所有光线能够通过的路径全部遮挡得严严实实,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和外界有丝毫接触。 意识在浑浑噩噩的日子里生出太多鬼怪,它们没有实体,却一直吵吵嚷嚷蹲守在宁初身边,日复一日折磨他脆弱又紧绷的神经。 他能感觉到自己状态越来越差,病得越来越重,可他没办法,他的头脑和四肢,身体和灵魂已经完全分裂,他早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权。 沈翠翠的瘾越来越大,最严重的时候,一天清醒时间不到一刻。 宁初看着她捧着纸团,美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一时间难以抑制地生出了尝试的心思。 那个东西,是不是真的碰了就会可以消除所有痛苦,忘记一切烦恼? 他偷偷拿了一包,躲进逼仄的卫生间,拆开,露出劣质纸张上白色的粉末,喉结吞咽。 许久,尖锐的刺痛划过大脑,一双手忽然开始剧烈颤抖。 他在干什么?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要是被今今知道了,该对他有多失望?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 里面的人已经变得他自己都快不认识了。 已经这么丑了,还要变得更丑吗? 他如梦初醒,哆嗦着想要把粉末倒进马桶,沈翠翠却在此时突然冲进来,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急不可耐开始吸食那些粉末。 宁初看着她形销骨立的脸上露出贪婪又满足的表情,后怕的凉意从后背迅速流窜全身,忍不住猛地将她一把推开,冲进房间紧紧锁上门。 他病得更严重了。 从小到长大,从国内到国外,繁杂的记忆交织成一张牢不可破的大网,困着他,越是挣扎就收得越紧,勒进血肉。 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久,逐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过去的种种成了无数扎在他脑袋里的尖刺,不碰疼,碰了更疼。 在疼到最难忍受的时候,他用抽屉里一把锈掉的水果刀,割破了自己手腕。 再醒来......又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手腕牢牢缠着纱布,耳边是沈翠翠怒极的谩骂。 好,骂吧,他放空大脑听着,听到沈翠翠骂累了离开了,一个护士走进来,告诉他有不留名的好心人捐助他,帮他付了全部的住院费。 在那之后,沈翠翠再没来过医院。 他在医院住了四天,除却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对着手腕上的纱布发呆。 试过一次,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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