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一年前更瘦了,宁星洲还是在第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但真正令他驻足的不是这场巧合的重逢,而是女人脱口骂出的下一句: “没用的东西,宁升平那个垃圾男人基因没用,生个你也是个废物!” 听到那个名字,宁星洲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僵在了原地。 回过神,他第一时间想要进去确认,好在推开那扇门前理智及时回笼,阻止了他莽撞的动作。 于是转头走向信息站,以资助的名字问到宁初的名字,替他交了一个月的住院费。 情况特殊,他们的关系也很特殊,他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也不确定宁初对他会是什么态度。 所以再三考量之后,他选择先行离开,把紧要的工作处理掉再回来。 接下来不到一周的时间,他将此行所有需要他出面的工作事物处理完毕,并且旁敲侧击从父亲那里确认了他的猜测。 ——宁初确确实实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实际上他对自己有个弟弟这件事并不陌生,从很小时候,他就因为误打误撞听到父母谈话得知了这件事。 不懂事的时候当然会好奇,甚至大胆地在饭桌上问出来。 之后,收到一通严厉的喝止与训斥,他就将好奇咽回了肚子里,再也没有当着父母面提出来。 也有想过瞒着父母偷偷去看一眼这个弟弟,很可惜刚从管家口中打探到居住地点,就听说他们母子被远远送到了另一个城市。 于是本就没有的联系更加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再听到关于那对母子的事情时,才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中国快有两年了。 从前只是不在一座城市,都没有见面几乎,现在干脆不在一个国家,就更没了可能。 十几年过去,他早不是曾经好奇心旺盛的小孩,身边多了更多需要他关注的东西,他没有时间再去纠结一些注定无果的事,慢慢将它淡出记忆。 没有想到就在一个意料之外的时间,意料之外的地点,本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相见的人,就这样突兀地被命运送到了他的面前。 还是以这样狼狈不堪的姿态。 命运实在把事情做得太极端了,哪怕再收敛一点,宁初能够再体面一点,他也不至于会挂心到这种地步,不至于反反复复自责为什么没有在一年前就将人认出来。 所以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很多话,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要接管宁初的人生。 过去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他难以想象宁初这些年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可明明错的不是他,他明明不该拥有这样的人生。 尤其他非常清楚一点,宁初会远离故土来到这里,离不开自己父母亲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可就在他一意孤行地计划要将十几年的补偿捧到宁初面前时,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宁初出院了。 在伤还没有好全的情况下提前出院了。 医院规定不能随意透露病人个人信息,他只能借着医疗器械合作拉来的关系辗转数日,一层一层往上求了许多个人情才拿到宁初的住址。 等他赶过去,得到就是宁初不知所踪的消息,还有沈翠翠的死讯。 “我不确定小初还会不会回去那里,所以在雷利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过去,可是始终没有等到他。” “离开前,我留了字条,希望有朝一日他回去看见了,会来联系我。” “我找了他很久,一年多时间,我找了美国很多地方,就是没有他的踪迹,他好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直到前段时间,我来到萱城。” 重复回忆过往那些并不轻松的记忆是一件很耗神的事情,宁星洲低头捏了捏鼻梁,面上惫色更重。 “我在医院看到小初,他安安静静坐在楼下大厅里,干净健康的样子让我一度以为是在白日做梦。” “然而等我赶下去时,他已经走了。”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认知方向出了严重错误,我怎么会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一定会留在美国而不会回国……” “因为他在国内已经没有家了。”临颂今忽然开口打断他。 宁星洲声音顿住。 半晌再次抬头看向临颂今时,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的确,那时在我潜意识里,他已经没有家了。” “但私生子在我这里不是什么耻辱标签,错的可以是我们的父亲,也可以是他母亲,但绝不可能是他,他只是无辜成了他们犯错的罪证。” “我找他没有别的目的,只是因为我现在有能力保护他,斩断一切带给他苦难的根源,让他从今往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抛开生理学层面,沈翠翠根本不配算作他的家人,大洋对岸那个贫民窟也不是他的家。” “他是中国人,他的家应该在中国,而我是他哥哥,我有义务给他一个家。” “临总,前因后果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随意查证真实性,或者去向小初求证,当年的事,他会有印象。” 说罢,却见临颂今摇了摇头。 宁星洲皱眉:“临总不信?” “不是不信。”临颂今开口:“是求证不了。” 宁星洲:“什么意思?” 临颂今:“小初失忆了。” 宁星洲像是一下没听明白:“失忆?” 临颂今:“如你所说,他回到国内时情况非常糟糕,抑郁症,厌食症,营养不良,情绪不稳,严重的自杀倾向。” “那时他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自理能力,我不敢让他出门,不敢让他单独呆在家,只能每天寸步不离守着。” “可纵使这样,也因为一时疏忽,让他跌落阳台。” “之后,他昏迷了近一周时间,再醒过来,记忆停留在八年前高考那一天,把美国八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交谈声暂止于此,餐厅一隅安静下来。 在找到宁初之前,对于他的现况,宁星洲想过无数种可能,好坏皆有,唯一没有想到他会失忆。 可这似乎又是最合理的解释。 如果不是因为失忆,不是因为忘记了一切,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又应该靠什么在短时间里释怀? 五味杂陈在唇齿间,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哽在喉间的苦涩却又咽不下去。 他闭了闭眼,下意识想去摸烟,手上落了空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为了给小初留下最好的印象,没有带烟。 蜷起指尖的手重新放回桌面时,他听见坐在对面的人问:“那些人呢?” 宁星洲一时反应不及:“什么?” “那几个黑人,我试图找过他们,但他们的失踪很突然,从宁初回国前就没有了踪迹。” 临颂今语气肯定:“是宁总的手笔吧。” 宁星洲了然,点点头:“是我。” 临颂今:“他们现在在哪?” 宁星洲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小初曾在戒同所呆了两年的事,你知道吗?” 临颂今呼吸一顿。 一瞬间,近乎暴虐的情绪在他身体里轰然炸开,将灵魂撕成两半。 然而他却只听见自己用平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向宁星洲确认:“两年?” 宁星:“对,两年。” 半年就能将一个人折磨到不成人形的炼狱,宁初在里面呆了两年。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地方,我想应该不用我多做解释了,我只能告诉你,国外的戒同所比之国内,力度有过之无不及。” “我了解过那里,他们打着精神治愈的幌子,背靠资本,钻了法律漏洞的空,正大光明挂羊头卖狗肉。” “他们有主场优势,在查清他们背后的资本属谁之前,我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只能暂时物尽其用。” “我把那几个黑人都送进去了。” 在美国,住在贫民区的黑人等同被半抛弃,加上亲缘意识的薄弱和国家法律明显的忽视,宁星洲的一切动作进行得很顺利。 那个戒同所有个特殊的规矩,人是谁送进去的,就要由谁接走。 如果没人去,或者达不到委托者要求,被送进去的人就要一直待在里面,直到委托者满意。 宁星洲:“如果有‘意外死亡’,他们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而我目前为止没有收到通知,他们还在里面。” “戒同所的事我之后会处理。” 临颂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涌动的暗潮眨眼后消散:“谢谢。” 宁星洲眉心蹙了蹙:“你不用谢我,小初是我弟弟,保护他是我应尽的责任,反而是我应该谢谢你,在他回国后一直照顾他。” 临颂今:“不必,照顾他也是我的责任。” 放在手边的手机亮起屏幕,接连跳出信息,那是在网络延迟下五分钟前宁初发来的消息。 接他过来的工作由章易包揽,出门前,宁初的紧张和忐忑到达顶峰。 宁初:【今今,我出门咯?】 宁初:【今今,你工作处理完了吗,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你,再和你一起过去啊?】 宁初:【算了你公司好远,还要绕路,万一迟到就不好了。】 宁初:【今今你能快点出发吗,我能不能在餐厅门口就见到你/可怜/可怜】 …… “小初的消息?”宁星洲问。 临颂今嗯了一声。 宁星洲压在手机上的手指动了动,将自己手机拿起又放下,没再说什么。 “他说,他很紧张。”临颂今难得主动开口。 宁星洲:“……紧张?” 临颂今喉结滚动:“他太久没有见到亲人了。” 门被轻轻敲开,服务员提着茶盏从外面进来,见他们面前的茶都没有动,便倒掉重新换了热的。 瓷器轻微碰撞发出清响,混着茶水倒入的潺潺声,好似让空气在这一刻终于舒缓下来,忽然让人觉得有些空荡荡。 “他还会想起来么?”宁星洲握着茶盏,声线晦涩。 临颂今:“会的吧。” 宁星洲默了两秒:“如果能一直忘记,也挺好的。” 就当没有经历过那些,从18岁到今天没有断层,他往后的生活里不会再有苦难,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在关心和爱护之中一直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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