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仪知道那种感觉,他以前被王力打的时候王力不许他哭,得把嗓子使劲梗着,像拿皮筋使劲勒,又酸又涨又难受。 月亮照在黑漆漆的铁栏杆上,将走廊照的一片惨白。 贺仪坐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下,张蝶生就抱膝蜷缩在他身后一墙相隔的阴影里。铁栅栏在地面投下一道轮廓清晰的映像。 贺仪忽然感觉,以前只从陈宏嘴里听说过的“大牢”在现实中成真了。 他看着那道漆黑的铁栏杆,忽然变得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他明明没梗着嗓子,但现在喉咙酸涩又难受,他把头埋进膝盖。 张蝶生应该就是这么难过吧。 但他总觉得张蝶生比他还要难过,他怀疑张蝶生明天就要死了,变成灰,被阿牛扔进房后那条臭水河里。 但张蝶生没死。 那天早上他还在被窝里赖床,张蝶生就起来了。王力给她买了条新裙子,红色的,大大的裙摆在阳光下还挂着金线流苏。 贺仪眯着眼看她,张蝶生确实很漂亮。从一个小孩的角度看也漂亮,他想起之前某个小孩说的“公主”。 王力带她去见什么人,回来他还允许张蝶生和他们坐在一块吃了顿饭。 贺仪在灶膛下蹲着烧柴火,透过火舌的红光看张蝶生,他开始纳闷她到底会不会死了。 桌子底下,她和王力手牵着手,阿龙在一旁拿鞋尖往张蝶生的小腿肚上蹭。 “老旺哥可是出了名的条件好,爹娘早死了也不用你伺候,他家后山还有片杏园,以后在村里指不定多风光。”王力拍着张蝶生的手道,“你过去,好好跟人过日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我们还得过去吃酒席呢是不是?” 张蝶生笑着跟人喝酒,恍惚间她跟贺仪对视了一眼,灶膛里的火苗红彤彤的,她身上的红裙子也红彤彤的,贺仪总感觉她要被火苗吞进去了。但她的眼睛乌亮乌亮,像闪着光。 贺仪忽然想起张蝶生之前问过他一些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问题。陈宏接上天线,阿龙搞了个旧电视回来,张蝶生问他电视上都有什么台。 贺仪不认识字,但有时候会有播报。他把电视台告诉张蝶生,还跟她说演的什么。 张蝶生还过问他附近有没有小卖部,村里路好不好走…… 贺仪一颗心忽然砰砰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被这烟熏火燎的灶台烧得蜷缩了。那种很奇怪的恐怖感一瞬间遍布他小小的躯干。 他抬头,玻璃窗爬上一片橘彤彤的霞光,远处的树影像被晚霞烧干了的木炭,嶙峋的立在屋脊上。 贺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想呕又呕不出来。他蜷缩着,守着灶台,整个人冷汗涔涔。 陈宏掀锅,锅里的水蒸气逸散出来。一桌子人被这一大股水蒸气蒸着,电扇嗡嗡地转,但毫无作用。他们搬着桌子凳子笑骂着吵吵嚷嚷去了其他房间。 陈宏这才注意到蜷在灶膛角落的贺仪,他问:“你怎么了?” “我肚子疼,一会不吃饭了。”贺仪缩着一溜烟跑回房间,缩在床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二十分钟,陈宏端着碗饭进来,碗里还有几片炸酥的带鱼。 “发烧了?”他放下碗,抬起贺仪胳膊夹了个体温计,“一口也不吃?” 贺仪摇摇头。 “宏哥,你有爸爸妈妈吗?” 陈宏给他挑带鱼脊背上的刺,不假思索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没有。” “那我有吗?” “那谁知道。” 贺仪说:“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陈宏抬头,贺仪吓得又闭上眼,但陈宏这次没动手也没骂他,只是皱了皱眉:“想也没办法,丢了就是丢了,一辈子都找不回来。有这心思还不如少犯点错,少挨顿打。” 后面他声音掉下去八个度,像喃喃自语:“……也没准,等以后哪天,说不定就找着了呢。” 贺仪睁大眼睛,陈宏往他嘴里塞了条带鱼肉:“有刺就吐,别咽下去。” 贺仪小心地抿了好几遍,没刺,陈宏摘得很干净。 陈宏喂完饭又拿出温度计看,倒也没发烧,但贺仪就是死活不肯出门。 陈宏也没强制拽,一个人端着碗出去了,屋外正乱作一团。 四眼在门厅站着,他吩咐陈宏把张蝶生关回去:“最后一天了,也不能坏了规矩。” 陈宏锁门的时候向下瞥了一眼,四眼正在楼下看着他,看着他把张蝶生送回屋里,关上铁门。 铁杆外面是皎皎月光,陈宏磕上门锁,又挂上铁链,举起来朝四眼晃了晃。 贺仪又赖床了。 他起来的时候太阳升得老高,张蝶生那间屋子门大开着,阳光晒进去了。 王力在另一间屋子里数钱,他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来回撵那厚厚一叠。 张蝶生这女人漂亮,老旺也阔气,王力说不想脱手,老旺愿意花大价钱买。平常人家买媳妇也就花几千,王力直接出了一万二,比黄货还贵。 这事儿在附近几个村都传开了,老旺面上有光,王力也高兴,这说明他手里的货好,以后要价还能再往上提提。 贺仪慢吞吞走到厨房,以往王力又要揍他,但今天没有,他自己翻出半个馒头夹着咸菜条啃。 王力招呼几个男人出去喝酒,这次陈宏也去了,贺仪自己在家热了热昨晚的剩菜,喂给剩下的几个小孩。 约莫下午两三点,有个男的急匆匆跑到门口喊:“力哥!坏了,那娘们跑了!” 贺仪大脑猛地嗡了一下,他不确定地出去问:“谁跑了?” “今上午送出去的那个,老旺哥家给了一万二的彩礼。你有力哥电话没?我得赶紧通知他呀!”
第8章 旧疤 张蝶生教贺仪写过“12345”,还告诉他打“110”,但贺仪并不知道王力的电话号码。 “等力哥回来我跟他说。” “这哪儿能耽误啊……”那人又拨了个电话,问王力的电话号码,等了一会他就又拨了回去:“是是是,你去火车站,我带人去汽车站找……” “你是不是叫小贺?力哥让你好好看着弟弟妹妹,别乱跑啊。” 那人临走前还叮嘱了一声,但贺仪大脑还是一片空白。那人说看着“弟弟妹妹”让他觉得别扭,好像他跟这些小孩有多熟一样。 可是现在明明不是纠结这些话的时候,但他又不知道该想什么,他觉得很烦,和小孩们待在一起觉得烦,自己躲在屋里更烦。 他刷完锅洗完碗,开始祈祷张蝶生已经坐上火车飞机了,去大城市,回她自己的家。 他希望张蝶生能报警,警察来了把王力枪毙了,他也能出去看看去大城市。 贺仪想着,心里又有了一些希望。他在家里等到深夜,等到四眼回来了,还从外面带了点烤羊肉串回来,几个小孩抢着吃。 贺仪心事重重,吃了两串就有些吃不下。 四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贺仪被这目光看得发怵,但他硬着头皮又吃了好几串。 “贺仪。” 四眼点了根烟。他很少直呼他全名,贺仪放下肉串,大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四眼。 “告诉四眼哥,张蝶生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要去哪儿?” “没有。” “她家是哪里的?” 贺仪摇摇头:“……我不知道。” 四眼没什么表情,猛嘬了口烟,烟燃下去大半截,贺仪睁着眼看着剩下那半截也慢慢燃完了。 “最后一次机会。”四眼说,“换了别人根本没这个机会,告诉四眼哥,她去哪儿了。” “……” 贺仪是真的不知道,他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小孩们挣着吃烤肠,你推我搡,那些声音隔得远远的,好像被蒙上了一层膜,他整个人都被蒙了一层膜。 灯光照下来,照得他头顶一片眩晕,他的眼睛也花了,头上像被蒙着个厚袋子一样,几乎无法呼吸。 他以为四眼要把烟头摁在他脸上,要往死里收拾他一顿,但四眼转头就出去了。 这让他觉得恐慌,踉跄着追了几步:“四眼哥……” 没等他追出去,屋里闯进来了个人,是贺仪都没见过的生面孔。 他又看向门口喊了一声:“四眼哥!” 但随后男人用胶带把他的嘴缠上了。 贺仪被带到楼上张蝶生住的那间房,男人又用胶带绕着他的嘴巴缠了好几层,捆在房梁上。 屋子门窗大开,贺仪被捆得高高的,他能看到外面黑乎乎的臭水河,河面偶尔闪过几片银光。 他知道那个死了的小孩就被扔进了臭水河里。 男人提了个铁桶,桶里有水,泡着棍子,还泡着一把柳条,都有粗有细。 后来贺仪才知道那是盐水。以前他被王力打,顶多就是打肿,打出淤青,很少流血。 但柳条抽在身上,一抽就爆开一道红血印子。 男人几乎下了死劲,贺仪叫不出来,嗓子呜呜着鼻腔都涌出了血,他整个人都疼得应激似的猛烈颤抖着。 贺仪怀疑自己也要死了,从头到脚,他身上被抽的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柳条交错着,全身火辣辣的好像要炸开,旧柳条被抽断,新的柳条还在不断落下,叠在肿起来的印子上,那层薄薄的皮肤组织纵横交错着爆开,抽开衣服渗出血来。 那是种歇斯底里的疼,但他无法发出声音。 贺仪忽然明白除了枪毙,人还有这种死法。 他眼前的东西逐渐模糊,睫毛上不知道粘的是血还是什么,沉甸甸湿漉漉的。身体的触感也越来越淡,人似乎掉进了一片深黑的隧洞里,意识逐渐弱成一条细线。 贺仪舌尖忽然勾起一串甜津津的味道,他想起了巧克力糖。那是在某个漆黑的夜里,陈宏留下的一颗…… 但那颗糖的味道也很弱,直到意识完全消失,戛然而止…… …… 贺仪是被一盆水浇醒的。 他醒的时候已经被捆在椅子上,那盆水凉得钻心透骨。 水里也加了盐,盐水浸渍到他身上刚刚爆开的毛细血管里,疼得他在椅子里哆嗦着直打挺。要不是被捆着,他几乎要站起来了。 这种彻骨的巨痛让贺仪明白自己还活着。 身后那个人正在撕他嘴上粘胶带。房间昏昏暗暗,那人找不到开口,忽然有个人进来拍开灯。 “呜……” 贺仪猝然瞪大眼睛——是四眼。 四眼手里拿了把小刀,他低头一眼,卷起衬衫袖子,冷声道:“出去。” 那人哎了一声,就出去了。 贺仪闭着眼使劲缩脖子,但四眼只是过来将他嘴巴上的胶带划开,漫不经心道:“力哥他们找到张蝶生了。” 贺仪嘴巴太干,胶带将他嘴上的死皮都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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