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眼哥刚刚在镇口被几个警察拦住了,他让我回来……” 贺仪跑得太快,现在心脏扑通扑通几乎要蹦出嗓子,他感觉自己现在即便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但那些缄口不言的规矩在这种情形下不攻自破,他感觉这次一定要发生什么事了。 他抹了把脸,壮着胆子继续问,“警察是不是能救我们回家?” 陈宏少见地没回话,也没有警告。 他拽着贺仪绕过树林,正好看到有辆警车朝那栋小楼去了。 几名警察进到小楼里,隔了一会儿又出来。 当时家里一共还剩四个小孩,都带出来了。警察们把几名孩子抱到警车上,在大门口拉了警戒线。 贺仪和陈宏一起站在林子里。 贺仪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距离“另一种人生”只差了不到二百米。 陈宏站起身,一脸凝重地拽着贺仪从树林的另一头走,走到村口,这个时间还有一趟出发去县城的乡镇公交。 贺仪一步三回头向后看:“宏哥,我们不去找警察吗?警察能把我们救出去。” “我们自己出去。”陈宏问,“你想坐火车吗?” - 这一趟路很长,贺仪只知道自己坐了好几辆公交车,终于见到了火车。 火车是绿色的,很长很长。车上还有人推着小车卖东西。 贺仪扒着窗户向外看,外面是一层层重叠的山。 他问:“我们要去哪里?” “力哥会不会来抓我们?” “我们是不是快到外国了?” “火车怎么也不需要加油呀?” 陈宏很少回他的话,有时候回上一两句很蠢的问题,他感觉自己也被带傻了。 他们对面坐着一对带着孩子的男女,小孩朝男人喊“爸爸”,朝女人喊“妈妈”。 贺仪就一直盯着那对男女看,就像看见火车一样新鲜。陈宏不得不哄着他看别的地方,但隔了一会贺仪又看过去了。 他们从白天坐到晚上,又从晚上坐到了白天,终于到了陈宏说得某一站。陈宏顺着路牌找出口,指着路牌念“A”。 贺仪想起张蝶生教他的“a”,不是这么写的。 出去之后陈宏先找了个手机店,他买了张新卡。 贺仪看见他把手机后盖扣下来,抽出原来那张卡,掰烂了,扔进下水道。 手机卡太小,连个水花也没有。 贺仪还想问这是什么,怎么一张卡片这么贵! 他抬头却发现陈宏哭了。他还没见过陈宏这么哭过,一开始是静悄悄的流眼泪,然后越哭越收不住。 陈宏拽着贺仪跑到一条巷子,猛地开始放声哭起来。 贺仪感觉陈宏哭了很久,天气太冷,冻的他耳朵尖疼,他搓了搓耳朵,又捂了捂陈宏的手:“宏哥,你是不是怕力哥他们追来?” 陈宏摇头:“他们追不来了。” “这是什么!” 贺仪忽然抬头看天,“宏哥,星星落下来了!” 陈宏也抬头,细细的雪花从空中慢慢飘落,越来越密集。贺仪捂着头顶:“越来越多!快跑,一会要被砸到了!” “这是雪,笨蛋。”陈宏破涕为笑,他被贺仪胡扯着躲到路边的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大姐操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谁剪头发呀?大人一块,小孩5毛。” 陈宏又忙不迭拽着贺仪出去了。 这是他们到北方的第一天。 那天四眼破天荒给了陈宏二百块钱。到年底了,他让他把在卫生室欠的账结了。 王力动不动就打人,家里的“货”被打坏了都得去卫生室,他们是卫生室的常客。 但他还没结账,贺仪就找过去了。 于是陈宏就没提结账的事儿。 这些钱够他们出趟远门,够他们一路吃喝,再租几天房子的。 当时的物价还很便宜,陈宏落脚的地方是个小县城,他以前从电视里看到过,有人在这边投资厂子,他能去厂子里打工,再也不用活在王力的阴影下了。 地上的雪刚铺了薄薄一层,贺仪从没见过雪,唔嚎着躺在地上打滚。陈宏不得不拖着他往旅馆走,路过的人都躲他们远远的。 “冻死你算了。” 陈宏拖着贺仪走到火车站后面一排小门面房里,他买了个单人间,一个晚上才七块钱。 贺仪第一次睡这种房间,床单是全白的,房间里还有地毯。 他洗完澡钻进被子里,床脚的暖气片热烘烘的。他看什么都新鲜:“宏哥,这铁管这么烫,会不会爆炸呀?” “别碰那个,过来我给你吹头发。” 贺仪被陈宏拿吹风机吹的龇牙咧嘴,缩着脖子咯咯笑。 北方的冬天很冷,天黑得早,贺仪和陈宏缩在被子里看着窗外。 其实这里什么都看不到,楼下是人家住户的后院,只能看到旁边街上的公共厕所。 抬头是靛色的天空,两个人看着天空,看着天渐渐变成浓郁的墨蓝色。 贺仪打断安静道:“力哥知道了得打死咱们。” 陈宏摸了摸他的头:“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个人信息尚未实名制,互联网尚未兴起的年代,大多数人出远门依然靠书信来往,手机尚且是奢侈品。 南北方的距离,他们静悄悄隐入人海。 陈宏知道这种距离意味着什么,人和人的联系随着距离的拉长,变得细若游丝。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都是种一辈子都找不回的距离。 “万一呢?”贺仪不死心地继续问。 “没有万一。”陈宏叹了口气,忽然笑道,“我们现在可以活着了。” “我们不是一直活着吗?” “……我们现在能好好活着了。” 贺仪记得上次还是陈宏教他的这个,他还用这话去劝张蝶生。 他忽然想起张蝶生来。 张蝶生也想“好好活着”。 他问:“那张蝶生呢?” “小贺。”陈宏说,“忘了那些人吧。” “张蝶生好好活着呢吗?” 陈宏说:“也许会。” - 到北方的第二天,天气冷得站不住人。 陈宏先打听了个大卖场,去打折店买了件棉衣穿。 他没有真身份证,原来那张是王力给做的。好在很多地方都不讲究实名制,也没人认真看身份证。 大卖场后面是个菜市场,市场门口蹲着站着一堆等工的。 有老板开着小轿车进去,拿着大喇叭喊“招流水工”,人群就呼啦啦地扑过去抢报名表。 陈宏腿还没好彻底,他一瘸一拐跟在一群人后面抢名额。招人的老板专挑壮实的,他年龄小,加上腿伤,跑来跑去抢到手的报名表又被人家收了回去,老板撵道:“瘸的不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陈宏蹭了一鼻子灰,他在市场从头转到尾,又从尾转到头,市场里的老板越来越少。 早上八点钟,市场里渐渐热闹起来。卖菜的卖肉的,门口的煎饼摊,包子铺也都开始吆喝。 陈宏远远看着吞了口口水。 “招工啦招工啦!” 又有老板来了,拿了个大喇叭,剩下的老弱病残呼啦啦都聚了过去,陈宏跟着往里凑。 “……” “我们是挣钱的,钱没挣呢就让交钱?” “骗钱的吧?” “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被围着的那个老板看起来挺年轻,个子不高,烫着一头卷毛,朝着刚刚质疑他的两个人咋呼道,“瑞发农机具厂,我们厂子一天的营业额就好几万,骗你这几十块钱塞牙缝呀?” 卷毛气势汹汹,被挤兑的那俩人蹲在墙脚说走也不走。生怕人家是正规厂子,这次机会白白错过了得不偿失。 “老板,甭搭理他们,您说说怎么招人。” 卷毛掏了张表出来,照着念:“厂子招长期工,一人交100。这100块钱是包括了你们的工服,床位,工作证,体检,杂七杂八的费用,不是讹钱。”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墙角那俩人:“我们厂子签正规合同,一签就是半年,你们现在报名了后面还得有面试,面试通过了才行。要是没通过面试,交的钱就原路退给你们……报名的举手!” 人群里稀稀拉拉也没几个举手的。 “老板,为啥不先面试后交钱呀?这么多钱交出去,你说万一要是……” “万一啥?”卷毛面上挂不住,“我们那么大一个厂子,要是不设点门槛,这一个市场的人呼噜呼噜都去了,老板得一个一个看,挑到啥时候?机灵着点,厂子里不要傻的,也不要偷奸耍滑整小聪明的。” 卷毛朝人群扫了一眼,跳上旁边的石头墩子,举着喇叭嚷道,“到时候进不去厂子这些钱都原封不动的退给你们,我人在这里又跑不了,一会儿我们领导带你们进厂子。要进的抓紧时间填表,交钱,钱上写上自己名字,不会写字的画个记号……” 陈宏看前面有个人掏了掏口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我再说一遍,我人就在这里,跑不了,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我们厂子里的车就在市场外面等着呢。”卷毛说,“厂子包吃住,进去就是长期工,进不去交的钱原路退还……不交钱的往一边站,把路给让出来!那个举手的,你有什么问题?” 下面的人群推推搡搡,有人问:“你们厂子在哪儿啊?” “顺着那条河往东,有没有寨头乡的?” “有,是我们临村的农机具厂。” “……” 人们又各自问问题,卷毛挨个回答。 他们有的掏兜开始写名字,有的在报名登记表上写上面说要回家拿钱,让等等。 陈宏等人填的差不多了,走上前把卷毛拽到一边问:“我现在钱不够,只有70,能不能先画个名?”
第11章 冤家路窄 卷毛白了他一眼:“别耍这些小聪明,规矩就是交100。我们又不是不退了。要是钱不够就先回家去拿钱,等着你。” “没钱。”陈宏说,“没钱才出来打工。跟你们管事的说说,要是面试通过了大不了少给我发几天工资。” “这我可做不了主。”年轻人摆了摆手,“要不你先别填了,我一会给你问问。” 卷毛这里里外堵了好几层,但没几个填表的,基本都是凑热闹。有人填完表说回去拿钱,等了半天人也不来。 陈宏就一直在卷毛旁边守着,他把那70块钱交上去了。旁边还围着一圈人,都是交完钱的,死死守着卷毛生怕人跑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有人等得不耐烦了,嚷道:“还走不走呀?那边又有老板来招人了,要不先把钱退给我们,明天再说吧!” 卷毛被催得也不耐烦了,不得不开始统计人数。总共招了九个,都是些年轻人,甚至还有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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