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瓶崭新的香水。 他用的那款。 他离开后,我的心跳快到吓人,那瓶香水像烫手山芋一般,被我咣当一声扔进了抽屉。 一定程度上,他曾帮着为我种下恶果。 虽然这其中的苦涩,最后是由我一个人来食。 两年后,我十九岁,被踢出遗产名单,顺带逐出家门。 我爸还特别指明,留给我妈的房子不许我再住。 我只得离家出走,还办了休学。出门打工半年,林林总总赚了一些钱后,我爸断气了。 我妈既伤心又开心,她不想不顾我爸的命令,又担心我死在外面,干脆咬咬牙,直接卖掉了老房子,买了一处新的,守孝期还没过,就三番两次打电话来要我回去。 这是我妈做过最疯狂的事之一。 她做的另外一件疯狂事,就是在第一任老公死后,给已经结婚的初恋情人当小三,还给他生了个孩子。 软弱但克夫,我觉得我妈是老天爷故意放下凡间给别人送劫的。 而我哥,我哥常去看望我妈,时不时也问起我的消息。 仿佛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我当初离开,并没有带走那瓶香水。 事实上,与洪家相关的一切,我都没有要。 有妈妈就足够了。我告诉我自己,什么也不缺,有妈妈就足够了。 但现在,我连妈妈都没有了。 我妈临死前对我说,不能太快去见她,不然我就是不孝子。 我不想她伤心。 所以我才厚着脸皮回头,钻进洪怀啸恩赐给我的庇护里。 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吃过午饭,我在花园阴凉处里散了散步,做了几遍小学广播体操。佣人见我都忙慌躲闪,好像我是瘟神。他们的手忙脚乱一开始还看起来有趣,可看多了就有点腻了。 只好回房间。 我的房间比洪怀啸的小一点,颜色漆成了一种我讲不出来的白色。没有雪那么刺眼,又没有大米那么暗淡。 洪怀啸的一切都是如此,看似平常,却难以捉摸。 我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地开抽屉玩。大多都是空的,这儿本来也不是我的家。 摸到第二个抽屉,我想起来,这是我曾经扔香水的地方。 剥开往事,像剥开我自己的胸脯,动作也不由自主放慢,慢到抽屉一寸一寸往外移。 我记得那典雅透明的香水瓶是躺在抽屉里的。 十七岁的我故意而为之,希望它能在丢掷时碎掉。但它不仅无损,还敞着肚皮露给我看。 养一瓶香水,像养翻不过来身的乌龟。 抽屉一点点打开,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 那躺倒的香水瓶被扶正了,乖巧地立在里面。 我握紧了抽屉把手,怔了几秒,猛地将抽屉撞了回去。 里面又是咣当一声,熟悉得像是回到了那个秋天。 我坐在椅子上。大开的窗子框着一棵梧桐树的枝叶,看似很近,其实隔了很远。我坐在那里望它,望到太阳越落越低。有什么我以为早已消失冷却东西忽然带着刺痛冒了出来,它像一颗风干的果子,稍微捏一下就有脆响。 电话哇啦啦的响起,是小孩子的笑声叫声,吓得我一激灵。 这是学生家长打开的,我专门找他们的小孩录了电话铃声。 平时听还好,放假时听,精神就会一下子紧绷。 看着手机上的“靳乐乐妈妈“,我小声嘟哝: 奇怪,我明明请了假的。 但还是要接的,靳乐乐总体上是个活泼可爱的小朋友,除了总忘带作业,没有别的缺点。 我曾经嘱咐靳乐乐妈妈:劳请每天晚上和丈夫一起检查一下乐乐的书包,怎么其他作业都不忘带,只有数学作业忘带呢? 靳乐乐妈妈当时很不好意思地笑,搞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起来,抓起手边刚买的冰糖葫芦就塞给了靳乐乐。 后来靳乐乐逢人就说,连老师最喜欢有错就改的学生,还会发糖葫芦。 一时间,我的数学课上多了好几个故意犯错的学生。 比较,我一视同仁是出了名的。 我和靳乐乐也算是结下了友谊。 等到他十八岁,我再和他商量结梁子的事。 我深呼吸一一口,摆出笑脸,接通电话:“靳乐乐妈妈,怎么啦?” “小河老师!!!!!”靳乐乐稚嫩的嗓音穿透了手机屏幕,直插我的耳膜,吓得我心惊肉跳。 “……怎么啦靳乐乐,”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僵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带着哭腔,听起来很有画面感。 靳乐乐一哭,整张小脸就像被红色扎染了一样,这儿红一块,那儿红一块。 “老师生病了,估计要过一段才能回去。” 过一段可能也回不去,张奕华摆不平,我只能辞职。 小孩的哭腔仍在:“那你快点回来!” “好,老师病好了就回去,”我柔声安慰。 电话那头,靳乐乐妈妈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她在说,电话打了,可以写口算题卡了吧。 靳乐乐很委屈地答应了。 “连老师,不好意思,”靳乐乐妈妈接管了电话,“这孩子,太任性,打扰您了。” 我对着空气摆出微笑:“不打扰,不打扰。” “那您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就挂了。 我都说了不打扰了。 “唉,”叹口气,我把手机撂到一边。 家长一向不容易信任年轻老师,代我课的那位前辈在市里得过奖,教的班级每次都是年级平均分第一,靳乐乐妈妈是生怕再说几句我就回学校了。 还没缓上来一口气,手机又响了。 最朴素的系统铃声。 我哥的电话。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拿了我的手机,把自己的手机号输了进去。 我不喜欢给手机上锁,嫌麻烦,而且我也没什么别的秘密。 唯一的那个,我哥已经知道了。 我不耐烦地拿过手机,接通:“喂?” “刚才在跟谁打电话,”我哥好像在外面,但好像是一个离人群很远的外面。 “大哥回来检查我的手机不就知道了。” 我伸腿轻轻一蹬,让有滚轮的椅子带着我滑远。 “我没有窥探你的隐私,”他平静地讲,“我只是帮你存了我的电话。” “好,谢谢大哥。” “收拾一下,穿好衣服,带你去吃饭,”他没打算听我解释。 “解决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嗯。”
第5章 和我哥共进晚餐是件苦差事。 我们仿佛坐在玻璃搭成的房间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易碎。肉小小一团,点缀在单薄的瓷碟中。我太懒,想到要为它大动干戈,心里总有些不耐烦。 洪怀啸说过,餐桌是家人联络感情的最佳平台。既然他这么认定了,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不管餐厅多高档,菜品多精致,坐大厅还是包厢,用刀叉还是碗筷,只要他一开口说话,我的食欲立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趁他还没开口,我拿过酒杯喝了一口,准备一鼓作气,速战速决。 谁知刚拿起刀叉,对面就开腔了:“伤口有再疼过吗?” 银亮的餐刀连一点荤腥都没沾到,被我捏在手中,泛着冷光,稍一转动,就会映见我们头顶模糊如太阳的吊灯。 我答:“都是皮外伤,没什么事。” “我是问你的胳膊,”洪怀啸低着头,慢慢地切着盘中厚如暗红石块的肉。旁边点缀的青绿蔬菜衬得他更像在茹毛饮血。 啊,胳膊。 他提到的是我的旧伤。 为了救他而留下的旧伤,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剐蹭,留下一条开裂的伤口。去医院缝了十几针,愈合后,留下一道难看的肉粉色伤疤。平时没什么感觉,只是用手指稍一按动,就会有隐隐的痛感。复诊过许多次,医生都说不妨事,或许只是心理因素。 我是一个怕疼的人。 我收回目光,埋头专注于自己的餐盘丛林:“也没事,这几年没疼过。” “嗯,”洪怀啸习惯接这么一声,“打架时挺有活力的。” 我没应声。 “遇事要沉稳,不然阿姨在天上也不会放心。” “她不信那个,应该早投胎了。” “我也不会放心。” 我向后一撤,靠在椅子上:“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麻烦大哥。” “我不怕你麻烦我,”他抬眼看了我一下,“怎么,不合胃口?” “等您把话都问完了我再吃,”我用餐巾胡乱擦了两下手心,重重甩回桌上。 我的话正遂了洪怀啸的心意,他轻车熟路地忽略了我的态度和情绪:“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姓燕?” “嗯。” 他坐得沉稳,垂下眼去,咬掉叉尖的肉。 “他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抱起了手臂。 我哥长得确实不错,他妈妈出生在高纬度的地方,遗传给他一副深邃的五官与立体的骨相。甚至他的牙齿也很好,很整齐,从小到大都没在牙医那里受过什么罪。 不像我,有好几颗都是尖尖的。 我妈说我是小狗投胎,走错了道,硬要钻进她的肚子里。 看我哥这副好牙口,一定是当了好几辈子的人了。 他问:“你了解他吗?” 刨根究底,仿佛在做新闻采访。 实在忍不住,我笑了一下,倾身向前,趴在桌上,低声喊:“哥。” “嗯?”他看了过来。 “你是我哥吧,我怎么感觉你像我爸呢,”我笑着,“咱爸不认我了,我也没那么伤心,你不用补偿给我一个。”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讲:“好,我不问了。” 我摆出一个万分客气的微笑。 “一时的歪路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接下来怎么走。” “至少不会走回头路。” “嗯,”他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也可以常来往。 我把一勺浓酱涂开,没有食欲,一切都成了昂贵的玩具。 我哥这话,算是一种赦免,赦免我的流放。 可惜,我已经流放太久了。 “哥挺忙的,我还是不要打扰了。” 他愿意让我回去,我却不愿意回去了。 毕竟我没有我哥的道行。 天下所有与修补有关的工作都不能让我哥来进行,因为就算裂缝如同世界著名大峡谷,我哥也会视若无睹,然后乘风而行。 “一家人,没什么打扰的。” 多体面。 我也想展示我的释然。 把盘中的一切分尸完毕,我撂下刀叉,砸在餐盘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我能带男朋友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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