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大爷出来,谢蔻忙伸手当住门,他看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单元楼内收拾得干净,也亮堂。 谢蔻看到付嘉言那辆山地自行车。不知停了多久,坐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付嘉言家在四楼,没有电梯,她爬上去。 门口贴着鲜红的对联,上面印着邮储银行的logo,一看就是年前银行送的。 谢蔻伸手按门铃。好吧,因年久失修,或者电池没电,总之没反应。 她换成敲门。 考虑到付嘉言也许会抗拒来客,她编好一套无懈可击的借口,没来得及开口,门就开了—— 付嘉言穿得单薄,同色系运动服套装,外套拉链拉到下巴,身上没有邋遢的痕迹,只是眼底淡淡一层青黑,是睡眠不足的副作用,嘴唇太干,而些许起皮,且泛白。 他头发也有些长了,柔软地搭在额前,略微遮住眉眼。眼皮垂着,眼底没有光。 他的状态该怎么形容呢? 好似,人生腾起一阵烟雾,他呛咳不已。 看清谢蔻的脸,付嘉言迟钝地愣了下,像重新组装的机器,慢慢地说:“你怎么来了?” 如柴诗茜所言,他的确不好。他的声音也带着缺水的沙粒感。 谢蔻暗暗吸了口气,说:“你太久没来学校了,给你送月考试卷。” “周老师让你来的?” 她“嗯”了一声,说多错多,干脆一笔带过。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柴诗茜告诉你的?” 他也无须她回答了,朝她伸出一只手,“算了,给我吧。” 谢蔻有几分恍惚,多久没见付嘉言了?他说话一直这样没温度吗?还以为身处南极,话出口,再沸腾也结冰了。 她从书包拿出一沓试卷,还有几本习题,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疼。 付嘉言接过去,作势要关门。 谢蔻眼疾身快,向前迈一步,用身体挡住,“你连句‘谢谢’都没说。”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了。” 付嘉言应答得浮皮潦草。 谢蔻皱紧眉头,秀气的眉型,这么一拧,也体现不了凶,她嗓音更是软,平时轻言细语惯了,怎么抬音量也是枉然。 她又矮他一个头,但她的气势并不弱于他。 “付嘉言,外面这么冷,你不请我留下吃饭就算了,连杯热水都吝啬吗?”
第32章 眼泪 谢蔻的性格里, 多少有点遗传到吴亚蓉的争强和韧性,她来这一趟, 做足了心理建设, 怎么会轻易地就走,还是被赶走? 付嘉言未免太瞧不起她。 她那双眼睛偏大偏圆,瞳仁黑, 每当笑起来,眼弯弯的,碰上酒窝, 是长辈眼里乖巧怡人的长相类型。 这会儿沉着张脸, 眼底全是严肃。 付嘉言到底还是松了手,放她进屋, 家里拖鞋不够, 他让她穿柴诗茜的。 毛茸茸的, 粉色的, 是柴诗茜喜欢的风格。谢蔻弯身, 将脱下的鞋整齐放到一边。旁边就是他的。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 对比鲜明。 付嘉言没有喝热水的习惯,冬天也是。可谢蔻是女孩子,他接上热水壶的电源,咕噜噜运作起来。 扭头一看,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 谢蔻也没坐, 杵在客厅正中央。 南方没有暖气, 他也没有开空调或其他取暖设备,刚从室外进来, 冻红的脸和耳朵久久未回缓,泛着粉。 听到走路声,她看过来,付嘉言说:“坐吧。” 他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了几下,暖风对着沙发吹拂,他探手试了下温度,这才放下。 屋子不小,三室两厅,却很空,且是很突兀的那种。谢蔻不知道是不是他将他父亲的东西都清理掉了,东西没了,他的灵魂也被抽走了一半。 绝对不是她的错觉,他整个人变了,壳还是付嘉言,芯子换了的那种变法。 谢蔻仰起头,说:“你还回学校么?” 付嘉言怪异地看她,“我没打算退学。” 谢蔻“哦”了声,又说:“冯睿整天嚷着说你再不回去,他就要另外找‘野男人’了。” 付嘉言笑了下,很淡,转瞬即逝,“冯睿的话,说给狗听,狗都要气得踹他两脚。” 这一调侃,又有往日他的风格了。 “你的竞赛……” 那么久的准备,一朝溃散。 “算了,我自己放弃的,也怪不得别人。” 听付嘉言的语气,倒也没有抱憾,还有余心问:“唐宸晨考得怎么样?” 谢蔻说:“没入选决赛,拿了个省三等奖。” 厨房里,水烧开自动断电,付嘉言拿了只马克杯,这样不会烫手,又兑了小半杯凉水,端给她。 杯中袅袅热气升腾,晕散开,谢蔻抿了一口,尝到丝丝甜味,“你加了蜂蜜?” 付嘉言说:“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就这样将就一下吧。” 喝了半杯,胃暖了,手也暖了,谢蔻问:“你吃过饭了吗?” “你没吃?”他随即起身,“我送你出去。” 毫不掩饰的逐客。 谢蔻未动,“门窗紧闭,把自己关着,足不出户,说话冷冰冰地赶人,不像你的做法。” 付嘉言反问:“那按你的想法,我应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他转开脸,抬手挡住自己,语气骤然落下去,“不好意思,我这些天情绪不稳,刚刚说话冲了点。” “……” 这就好比是,刚起了吵架的头,你正要准备问候对方全家,对方连忙说对不起,不吵了。 谢蔻问:“能问问你原因吗?” 她不打算出卖柴诗茜,就当她一无所知。 “我还以为你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付嘉言面无表情,“谢蔻,你不擅长说笑话,还是算了吧。” “行吧。”谢蔻耸了耸肩,“只是现在的气氛,不适合说太严肃的。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强求。” 他不答反问:“你很希望我回学校吗?” 谢蔻说:“老话说抢着吃才香,第一名没人跟我争,不就没意思了么?” 她又向自己的内心妥协,反悔,推翻自己前一番话。 “付嘉言,无论如何,你不该是这样的,你还说要和我一起考A大。高中三年还捱没过去,你的骨头碎落一地,难道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吗?我不信。” 付嘉言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躲不闪,有没有人跟她说过,她那双眼在某些时刻,格外亮,在这个凛冬的夜,在这处孤寂的空间。 哪怕是以前一个人在家,他也从未觉得,房子如此空荡。而今,哪怕紧闭门窗,也总疑心四面透风。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是心理使然,但他还是穿着单衣,甘愿被风裹挟。 可再大的风,也带不回故去的人。 她眼里的亮光,是无月的夜,孤独的行人手里执着的一盏灯。 付辉平曾告诉他,这个社会很黑暗,他们要做的,就是燃起一盏盏灯,去照破那些魑魅魍魉。 他是在点灯的时候,栽进阴沟里,再也爬不出来。 付嘉言说:“我爸,在一次跨省的逮捕行动中,被钢筋刺穿心脏,还剩一口气,没送上救护车,人就没了。那个犯罪嫌疑人,也被当场击毙。” 他说得艰难,如果声音有形体,这一字字,吐出来的都是带血的针。 “他们劝我振作起来,说我爸是烈士,英雄,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只要一阖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真实得像我亲眼见过似的。” “我梦到他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 “他甚至没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他的遗书,早早就写好了。没别的,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 可付嘉言的表情很木,从头到尾。 他愿意和谢蔻说,是眷恋她眼里那点点光,如果可以,他想牢牢抓住。 “我一直想向他证明,没有他在身边,我依然可以成长得非常好,非常快乐。他尽可以去忙他的工作,守他的一方安宁,我没关系。” “现在你看到了,我不是真的没关系。我以为我是成全他,其实是害他。他无牵无挂,才走得这么干净利落。他是不是几乎没有考虑过,他还有个儿子。” 谢蔻怔忪地看着他,“付嘉言,你……” 付嘉言碰了下眼睑,指腹有湿热感。 陌生的湿热。 什么是眼泪? 身体输掉的战争。 付嘉言蓦地起身,背过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他更不愿这么狼狈。 在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是让她赶紧走。可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下来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亟需一种使精神麻痹的药物,而她恰到好处地出现。 完蛋。他心里这么想。过头了,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谢蔻迅速说:“我没看见。” 付嘉言默不作声,慌乱地抹了把脸。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静了静,继续道:“今天你说的所有话,我出门之后,就留在这间屋子,不带走只言片语。” 付嘉言依旧不吭声。 不记得从几年级开始,他就不再哭,还堂皇地宣称:男孩子哭鼻子,是懦夫。 付辉平火化出殡,付雯娜和柴诗茜哭得昏天黑地,他都没有哭,差点以为,他身上哭的能力已经退化了。 哦,原来没有。 他不曾倾诉给亲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弱,怎么到谢蔻这儿,所有防备形同虚设? 谢蔻走到他身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背,“还记得歌里唱的吗?‘开始捱过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 “付嘉言,你还有那么光明的未来呢,你不挺直腰背继续往前走,我都看不起你。” 谢蔻走后,付嘉言下了碗面,打了个蛋,放两片青菜,吃不进肉腥,就这么清汤寡水地应付掉晚餐。 他看着桌上那些试卷和习题册,随手翻了下,没想到她贴了便签,写着她的各科分数以及联考总排名。 下面还有,每份老师阅过的试卷,她都写了自己的分数。 如果是有参考答案的习题,她就标注了她的正确率。 他笑了声,怎么的,这是定个终点,让落后的兔子去重新追的意思吗? 比作龟兔赛跑也不对,该是丛林两王的追逐,对方很有竞争意识,他暂时停下,她便暂时停下等他。 难怪厚厚一沓,还夹杂她整理的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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