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提感情问题。”穆之南说,“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家小医院需要邀请全球知名设计师,不考虑成本的么,咱们省级的儿童医院都设计得灰头土脸毫无亮点,看着像个IT公司的办公楼。” “Mr. Lebret的太太是中国人,家乡就在那儿,甚至她小时候就是在医院规划的那块地周围长大的,有些乡愁在里面吧,说是要把那家医院设计成一个小朋友不再害怕的梦幻城堡。” 穆之南“喔”了一声,以他理性冷静的思维模式来看,再梦幻的地方,小朋友们去打一次针抽一管血做一个手术之后就不肯再去了,医院本就不是个做梦的地方。 陈百川说:“所以请这位设计师,也算是机缘巧合吧,就像我和Zoe,也想不到会碰上彼此。” 穆之南跟着笑,他想,人生里总有些不期而至的变化,不到那一刻,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这一天下了手术,穆之南回到更衣室坐着,没着急换衣服,把头抵在柜子上休息。更衣室很凉爽,金属的柜子在这样的温度下,就像一大块冰,额头放在上面很舒服。 他拿出手机,看到置顶处一条新留言。 Shawn Yang:宝贝儿什么时候下手术?给我回个电话呗? 穆之南立刻打了过去:“有事?” “哎你下手术啦,上楼再说吧,我在17楼呢。” 穆之南觉得累,不想动:“说吧,我先不上去。” “确实有个事儿,得跟你沟通一下。” “这么……严肃么?你说。” “咱妈要回国这事儿你知道么?” “知道,常宁说了。” “还有,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个人陪她一起,说想来看看你们兄妹两个。” “啊?什么人——哦~”话说得太隐晦了,穆之南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是怎么意思,他笑了一声,“呵,汪女士厉害啊,无缝对接。” “穆之南!”杨朔很少疾言厉色,这一声喊得有些重了,“有些隐情你不知道,别这样说话,好么?” 穆之南自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恶意,有些不好意思:“我……情绪不好,口不择言了对不起。” 电话里说不了太多,杨朔从很多想表达的话里挑出了一句比较柔软的:“宝贝儿,你妈妈这些年,也并不快乐。” 穆之南深吸了口气,沉默半晌:“他们来了,要……一起吃个饭么?梁一成岳父母家里开私房菜馆,在离山半岛的半山腰,可以提前跟他定,食材和环境都是顶级的,每天就接待两桌客人。” 说起母亲,穆之南其实对她的感受很复杂,小时候当然是最依赖妈妈,父母离开之后,他对母亲也恨不起来,尤其是两个人每次回北京去看望他,跟在父亲身后的那个身影总是笼着一层晦暗的寂寞和伤感,似乎被抛下的不止穆之南本人,还有母亲的灵魂。所以每次见面,敏感的少年都在想,我的妈妈,看起来好可怜,我要不要安慰她,说我挺好的。甚至每次收到来自远方的汇款,他都告诉自己说,这是妈妈在想念我。 这天下班,杨朔带他去吃火锅,在热气蒸腾里,他听到了关于母亲的往事。 准备和母亲一起来的那个人,杨朔管他叫林叔叔,40年前,当他还是小林的时候,和母亲汪清是一对恋人,他在另一座城市的政府机关做文职工作,母亲有一天去看望他,原本计划是当天来回,但火车遇到轨道维修,晚点了十几个小时,到了那儿已是深夜。那年,去宾馆入住需要开介绍信,他们没有,想着天快亮了,在小林宿舍休息一下,第二天就回去了,谁知就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出了事。 一对未婚男女共处一室,是作风问题,小林为了维护女朋友,和来检查的人打了起来,原本只是批评教育,加上了打架斗殴,性质就变了,在严打刚开始的年代,算是刑事案件。 汪清的父母怕女儿受牵连,连夜赶来带她远走,而她不知道的是,小林因此获罪,被判服刑五年。她那段时间写了很多信,都石沉大海,等到小林刑满出狱,只听说她已嫁为人妇,音信杳然。 二人再次重逢是在某一年的香港,彼时小林已是中年,孑然一身,无根无绊,过着平常的日子,出版过几本书,写过一些剧本,算是个作家。汪清回国,在香港转机,闲来无事去逛书展遇到了他,距离那场离散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彼此留了联系方式,但仅限于逢年过节互致问候。 直到穆珩域突然离世,小林在已经变成老林的年纪远赴澳洲,帮着汪清处理琐事,听到这里,穆之南突然问:“常宁知道么?” “不知道,妈妈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毕竟她也是深爱父亲的。” “那……”穆之南犹豫片刻,“如果需要的话,我来跟她谈。” 穆之南最近,接收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信息,他有点头疼,毕竟他是个习惯安排一切,认为万事万物最好都要遵循计划进行的性格,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母亲的“朋友”,让他多了一些难以捉摸的感触,他理解两个人堆积多年的情感和遗憾,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问题还没处理好,多出来的这个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 闷闷不乐了一路,穆之南回到家,突然对着杨朔猛推了一把,杨朔没预料到在自己家还能被偷袭,呆呆地跌坐在沙发上,不知所以:“你——干嘛?怎么了?” 穆之南不说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生气了?生我的气还是别人?” “你。” “我?”杨朔一头雾水,回顾了从下班到现在说过的每一句话,想不出来有哪一句值得气到动手,但先道歉总是对的,“那……对不起?但你总要让我知道是因为什么生气的吧,我以后才能多加注意,下不为例啊。” 穆之南没忍住笑出了声。 “哦,闹着玩儿的啊。”杨朔放下心来。 穆之南却说:“你下午给我打电话……态度不好。” 杨朔赶紧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冲你发火,你也知道你这张嘴,我怕你一时不高兴说话伤人自己也后悔。” “嗯?我这张嘴怎么着了!” “你这张嘴——”他及时刹车,一把扯过穆之南的手,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特别性感,非常诱人,来吃一口!” 这个秋天临近结束的时候,陈百川终于要去筹建新医院了,但穆之南还没等到他跟自己说什么,就听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小道消息。 巡回护士正在帮他穿手术衣,一旁的麻醉医生问: “穆主任您听说了没,马上要来的儿科主任是从儿童医院来的。” 穆之南摇摇头,听到器械护士说:“据说正在办离婚。” 麻醉医生问:“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我同学在儿童医院的消化内科,说这位主任就是从他们科上去的,没干多久呢,跟老婆闹离婚,就到咱们医院来了。” “儿童医院的大内科主任,到别的医院应该做个副院长没问题的吧,怎么会屈就在这儿?” “他岳父是儿童医院院长,懂了么?能上去也是因为这个,要走也是因为这个。” “哎哎叫什么名字啊我上网查查看他长什么样。” “白礼郃。” 听到这里,穆之南突然问:“你说谁?” “白礼郃白主任,穆主任您认识啊?” “认识。不熟。”
第37章 白礼郃 白礼郃的上任,从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开始。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他没去会议室等,直接加入了小儿外科查房的队伍。 穆之南看到了站在后排的他,没有表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直到上楼到了会议室,才有了交流。 他找了个距离不远不近的位置,刚准备坐下,便听到白礼郃说:“穆之南,过来坐。” 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身边,穆之南喊了一声:“白主任。” 白礼郃笑道:“嗯?白主任?很多年没见这么生分,不叫学长了?” “……学长。” “嗯。” 参会人员陆续进来,气氛有些不太自然,一是不太熟悉,二是从儿童医院的大内科过来,虽谈不上降级,平级调动也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更何况围绕着这位白主任,流言多于正经信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尽量没有目光交流,以防止自己流露出一些若有似无的同情。 但他本人却谈笑风生,没有看出任何不悦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是热情温暖。 只是这位白主任打招呼的顺序有些怪,如果按照资历,理所应当先跟方轶康握手,但他却在看到杨朔进门的时候,先喊了一声:“小杨主任!哈哈,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PICU之神,久仰!” 这种浮夸的措辞差点让杨朔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 白主任是个看不出年龄的人,似乎30-50岁都能长成这样,衬衫领带白大褂穿得板板正正,是一种看上去特别正直的,经典款的风度翩翩,说话也带着行政领导特有的虚礼: “刘主任,您那个腹腔镜下的Swenson手术在儿童医院是作为教学片的,非常漂亮,佩服佩服。” “好久不见了方老师,我初来乍到,还得仰仗您帮我,只要得到您的支持,我在这儿就一帆风顺了您说是吧!” 杨朔看不惯这种假热情,再加上他一来就喊穆之南去他身边坐,他微微侧过身子,对着坐在后排的程春和小声编排人家:“切,还礼盒?他咋不叫果篮呢!” 程春和没憋住笑出声,见穆之南远远看过来,他乖乖闭上了嘴,低头摆弄手机。 客套结束,新任大儿科主任又说了个人情况、对未来的展望以及几点要求,一些听起来很模式化的内容,穆之南本就很不喜欢开会,能躲则躲,躲不掉就坐在角落一言不发,或闭目养神或随手画画,但这个会开得很痛苦,位置离领导太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发呆。 他盯上了会议桌中间那块作为装饰的石头。 工作了这么多年,他很少仔细看这张桌子长什么样,感觉桌子中间嵌一块大理石,是个很老气的设计,不过石头纹路倒是有趣,很有些水墨画的风韵,就在他已经神游天外的时候,听到白礼郃说了一句:“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会议,是没有人会真的提出什么来的,但他好像故意为之,微微侧过头看穆之南,又加了一句,“你呢?” 穆之南头也没抬,视线依旧落在会议桌中间那块石头上:“没问题。” 白礼郃鼻子里哼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息。 “那好,散会。”他说。 他看着穆之南起身离开的挺拔背影,微微眯起眼打量他,喊了一声:“穆之南。” “嗯?” “我看手术安排,明天有一台West综合征的手术,是你和刘主任一起做的,到时候我去观摩学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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