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穆之南,嘴还是这么毒,一点儿没变。哎你平时这么说话,病人家属还有你学生怎么受得了的,不得天天投诉你。” “梁一成,我对讨厌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你应该反省自己。” 梁一成说不过他,也不继续抬杠了,反而低声问杨朔:“哎,你怎么受得了这脾气的?” 杨朔饶有兴趣地看戏,看难得说这么多话的穆之南,就像和他一起经历了大学时代一般,看他有一点傲慢,刻意的不屑,又带着独属于老朋友之间情感联系的对话,沉浸在插科打诨的气氛里,以至于梁一成突然问他,他反应了一下才故意说:“他对我也不这样啊,可温柔了。” “切!” 第一季度结束后的死亡病例分析会,要求各科室安排部分学生参加, 杨朔在白大褂里面打了一个黑灰色的领带,不苟言笑,气氛庄重,看得出日常还保留一些西方社会的仪式感。 甫一上台,他先是对着屏幕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开始介绍病例。他说这是个特别的病人,是他回国以来,第一例父母主动捐献小朋友的遗体的案例,他对此非常感激。 丹丹小朋友患有社区获得性肺炎,而这种疾病的病原谱多种多样,尤其是重症肺炎的病原学诊断,目前仍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领域,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和实验室资料,使得临床医师对重症肺炎病原学的了解十分有限。在实际诊疗过程中,常用的微生物检查并不能反映肺炎病原学的真实情况,反而是死亡患儿肺组织标本的病原学检测,是获得准确数据的最好方法。 他对这个病例分析得很细致,除了病例病情和死亡原因之外,他还总结了一些诊疗方面的经验和不足,讲完了过分冰冷的病例分析之后,杨朔语调一转: “除此之外,还想说几件关于丹丹小朋友的事,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父母决定不再给她进行徒劳的抢救,他们带着孩子在安宁病房玩了两天。我送他们过去的,那个时候,丹丹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她妈妈就在她耳边给她描述她看到的一切,抱着她玩滑梯,走吊桥,让她听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说不要怕,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很美很安静。” “那天晚上,丹丹父母来找我,说他们打算捐出孩子的遗体做医学研究,我很感激也很想接受,但还是觉得,孩子还那么小……”杨朔深吸一口气,侧过头用力皱了皱眉,接着说,“但她的爸爸妈妈说,他们今天感受到了孩子是快乐的。” “她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爱美。丹丹过世后,他们拿到我们摄影师拍的照片,妈妈说很美,她穿着为过生日准备的纱裙,抱着她最爱的小浣熊公仔,闭着眼睛,但嘴角微微扬起,是做着美梦的样子。” “我想我会记得她很久,记得她爱笑,爱吃蛋挞和薯条。” 他讲述的声音里有一层薄薄的伤感,不是装作沉痛,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而他对患儿和家属的感谢也非常真诚。原本这就是个普通的死亡病例讨论会,杨朔却额外多说了几句话,他对着女孩照片深深鞠躬的样子让杨亚桐突然理解了穆之南的感情,小杨主任在专业领域里的光彩和丝毫不伪善的责任感,很值得尊敬很值得爱。 “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和很成功的医生。”杨亚桐这样想,也顺便理解了每一批去PICU的实习生经受过的雷霆暴击,大概只有在这样严苛的要求下,才能使医者无愧,生者无憾。 春分的雨落在竹林里,新生的笋挂着小颗小颗的泪,浅山的花开了,无声地,哀悼所失。
第15章 职业暴露 穆常宁回国已好几个月,她从没单独跟穆之南有什么交流,除了工作交接,名字出现在同一个病历上。穆之南也不主动找她,杨朔有时候会在儿科聚餐时喊她一起去,穆常宁也不太想参加,毕竟不在同一个科室,而她在医院也从不提及和穆之南的关系。说好是同事,但居然比普通同事更为生疏。 她初到产科这几个月过得也并不轻松。 同样都是在国外受的高等教育,穆常宁和杨朔风格明显不同。杨朔是传说中的除了对着树不说话,其他什么人都能聊,她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偶尔着急还会冒出两句英文,显得更加不合群。 她对这样的情况深表困惑。从小到大虽说不是什么特别耀眼的明星学生,但总还是有不少好朋友的,邻居、同学、工作之后的同事们,从未刻意疏远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工作时间以外,除了科主任和护士长,几乎没人跟她主动交流。 穆常宁就这样每天独来独往,按时上班按点下班,不参加也没人邀请她参加科室里的活动,偶尔能在走廊或食堂遇到那个,原本应该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却只是点个头,做一种意念层面的交流。 这种半封闭的状态在一个去急诊接产妇的上午结束了。 一位急产产妇被送来医院,来不及去产房,只能在急诊接生,由于宫缩力度太强又太快,导致产后出血,混乱中,缝合的针划伤了穆常宁的手。 她没在意,准备去换双手套,但护士小高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快去处理一下,产妇梅毒阳性。” 小高请了别的护士来帮忙,自己拉着穆常宁找了一间清创室,用了点力气帮她挤伤口的血,一边挤还一边念叨“没事的,别担心,伤口很小,别怕”之类的,挤到她几乎察觉不到指尖的痛感。 “应该,差不多了吧。”穆常宁说。 “对,来消毒。” 穆常宁见小高恨不得把那一罐子碘伏都涂到她手指上,笑了笑:“小高姐,我觉得这样应该可以了。” “唉,愁死我了。”小高摊在椅子上,“你可不能出事啊,咱们科好不容易来一高学历人才,可宝贝着呢。” “我哪是什么人才,咱们不都一样的么?这就是我运气不好,可能因为早晨吃了俩梅干菜包子,有点倒霉。” 小高苦笑:“你这个笑话可真够冷的。” 穆常宁在注射室打了一针青霉素,刚一出门,遇到穆之南。 “哎,你在这儿干嘛?” 她心头一软,但同时又立刻陷入一种迷惑的沉默。 她特别想告诉穆之南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的担忧,但这个人又实在有些陌生,她又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有点怕,她说不出口,心跳得厉害,比刚才消毒打针时还厉害,但看着他那张沉静的脸,自己的唐突似乎那么不合时宜,于是突然生出一种不想对他示弱的倔强,答道:“没事,找人。” 穆之南“噢”了一声就走了,她的委屈后知后觉地冒出了头。 回到科室,俞主任和护士长都过来找她,说要上报职业暴露之类的事,护士们都围过来安慰,说别担心,血清滴度不是太高,传染性没那么强,咱们先用青霉素阻断,之后再复查。 在这之前,她自己也劝自己说问题不大,但这么多同事一起来关心,加上急诊穆之南那匆匆而过一句话……穆常宁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小高冲过来抱她,由于个子矮了一截,只能环抱住她的腰,抚摸她的背:“别哭别哭,真没事的,我们遇到好多次了,处理及时都没中招。” “是啊常宁,别怕。”护士长也说。 闫医生更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怪我,当时太乱了,应该我来缝合的,常宁是帮我……” 众人的关切让她心情平复很多,其实也不是只因为担心感染,穆之南的态度才是她伤心的源头,她擦了擦眼泪,弯起眼睛展示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我知道,我没事,就是——”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忙了一上午,有点饿了。” “走走走,赶紧去食堂吃饭,看把孩子饿的。” “我这儿有红豆饼。”另一个小护士说着,直接给她塞进嘴里。 穆常宁一口咬下去,红豆馅温润的甜就在嘴里舒展开来。 穆常宁这天下班,第一次参加同事聚餐,看上去像是特意为了她安排的,大家变着法儿让她玩得开心。产科多是女医生,和护士们一起,是个吵吵嚷嚷热闹无比的聚会,她也跟着笑跟着闹,这大概就是一种归属了。 气氛一到,女孩们的话就很容易说开来。她们说常宁来了科室,虽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但又好像若即若离,让人敬而远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她相处;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穆之南的妹妹,一个关系并不密切的家人,加上这一层的尴尬,没人敢主动和她交往;再后来,一旦客气成了习惯,就很难打破局面,直到今天,她们眼里那个冷静沉稳的女孩突然遇到这种事,把脆弱和委屈平铺在她们面前,穆常宁三个字突然就变得立体和真实,不再是传言中的那个人了。 晚上回到一个人的公寓,躺在床上,没开灯,热闹结束后的她,觉得这样的黑暗正描述着心里的不安,某种疾病威胁下的不安。这个公寓寂静得让人心慌,似乎从哪里传来一种嘲讽的声音说,看吧,让你不要回国,非不听话,刚来没多久就出这种事……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让脸陷在枕头里,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这个时候,听到了门铃响。 杨朔拎了两个大袋子站在门口。 他进门,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地上很多东西,箱子摞箱子,有些打开来,敞着口,像一个个爆米花桶,内容物都对外展示出来。灶台显然是没做过饭的样子,盖的防尘纸都没撕,放着穆常宁上班用的背包,卧室里更加热闹,随身的行李箱摊开躺在地上,一半是衣服,另一半也是衣服,看得出穿没穿过的区别。 “呃……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杨朔想:这何止是“有点”乱,这简直像是被一颗手雷炸过的样子,他刻意不去看地上:“穆小姐,你住这儿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收拾?” “可我海运的行李才刚到没多久啊。” “噢。行吧。”杨朔有点没眼看,这公寓他也住过,同样的户型和面积,被穆家妹妹住成了另一种景象,这应该是个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的姑娘,他问,“你要不要,去我们家住一阵子?” “我不要。何必自讨没趣呢,面对一个不怎么喜欢我的人,我难受他也难受。”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你们俩主要是不熟,别说亲情了,连友情都没有。不过,要熟悉起来,至少要给彼此一点相处的时间吧,都这么忙,平时医院里遇到也就只有个点头致意的时间。” 这话让穆常宁想起早晨在急诊,两人相遇的那十几秒钟,本就心情很差,此时怨气更重了一些:“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朋友,没必要去取悦他!” “Okay okay,不要急,不要生气,我不说了。”杨朔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包东西拎到一个箱子上面,给她交代道,“这些都是稍微加热一下就能吃的东西,很简单,你回头自己看看说明,两三分钟就能做好。这几个储物盒,放衣柜里的,还有这个,折叠的收纳箱,应该用得着,好像现在就能用得着,我给你放卫生间了啊,你连个洗衣篮都没有,先拿这个凑合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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