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镜合将舌头卷起来,舌尖在口腔里来回擦了擦。最后,他说:“我谁都不想管。” 谈父微叹一声,说:“可你的报纸出了这样的纰漏,你不得不表态。” 谈镜合一双微红的漂亮眼睛瞧着父亲,就不说话,只是拗着。 “何况,你自己也知道,这不单是你在表态,还是我们谈家的态度。”谈父执起阿著泡的茶,缓喝一口。 谈镜合泄了气,一屁股在旁边坐下来,他说:“那不也挺好!我爹什么态度,我就跟你什么态度!” 谈旭能的眼光在这一瞬间变得犀利而耀眼。不过一瞬,他又垂下眼眸,将手中茶杯放下。 “镜合,你且用那段刻做主笔吧,只是你要和那群阔少抱怨一下,这是你爹的安排,将你没工作的舅舅硬塞了过来。” 谈镜合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地看向父亲。谈旭能没过多解释,站起身,瞟了一眼一直安静侍立的阿著,抬步走了。 在外候着的佣人搀着老爷离开,留谈镜合独自在书房里沉思。他想了一阵,没有头绪,便站起身走到阿著跟前。 阿著自觉抱住他,低声问:“决定好了吗?” 谈镜合揪着阿著胸口的纽扣,说:“若就照我爹说的做……这确实代表谈家的立场,可却隐隐把我摘出去了。” “你爹总是疼你。”阿著说。 谈镜合垂下眼,噘起嘴不满道:“可是我想做出最明智的决定,总不能把一切都堆到我爹头上吧。” 阿著抱着谈镜合的手紧了紧,说:“听你爹的总没错。” 谈镜合应了一声,闭眼靠在在阿著怀里。书房里点了油灯,些许照亮阿著的眉眼,显出一派冷锐。 次日,《烈报》刊发了一小则公告,豆腐块一般打在报纸左下角。上面说,因人员变动,萧主笔暂时离家,在此期间,聘请学者段刻作为临时主笔,直至萧主笔归家。 这一个小豆腐块,被各家放在嘴中细细琢磨,竟品出了截然不同的味道。 谈镜合却没有心情管那么多,公告发布完以后,按照他爹的要求,他先去萧家探望了离开的萧主笔,又和萧家大少萧成昱以及他的内人蒋芙,明暗埋怨了一把谈老爹的强势,非要把他讨厌的段刻小舅插进新闻馆做事。 一套戏演完,谈镜合回了家,正是午后昏昏欲睡的光景。谈镜合进门的时候就头晕得厉害,进了自己院子,左右没寻到那人,便不要睡,先在家中找了找。 似乎要下雨了,空中带着一层薄薄的黄,园林里苍翠的植物失了神气,像被小说家写进泛黄的回忆。 阿著一人在池塘上的凉亭里,亭中铺了张草席,他躺坐在上面。 谈镜合直呼正好,也快步跑过去,左右脚互相一别,把鞋踹了,就扑到阿著身上。 谈镜合直往阿著的脖颈窝里钻,声音软乎乎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空气太闷了,中午睡不着。”阿著半眯着眼眸,确实是午困。他往旁边侧了侧,好让谈镜合有地方躺着。谈镜合顺势躺下,黏糊糊地贴着阿著的胸膛、胳膊。 阿著躺了一会儿,无奈笑了笑,说:“你这样我更热了。” 谈镜合不依,非要把人抱着。他和阿著贴着对方的皮肤,好像两个人连在了一起,有了彼此的温度。 这说直白一点,就是黏在一起真的忒热。阿著又推了推谈镜合,未果,便翻过身,掐住谈镜合的脸颊。 谈镜合笑起来,像年画里喜庆的小孩子。阿著看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靠近,压下来一个吻。 苍黄的园林里,蜻蜓压低身影在池面上飞行,偶有鱼儿跃起。雨前的闷热与潮湿穿透衣衫,抵达皮肤,渗入内里,叫人无端心悸,想要融化在这夏日暴雨来临前的幽静里。 哗啦哗啦—— 谈镜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午睡后的脑袋如一罐浆糊。阿著还抱着他,似乎真是太闷热,他竟然没有醒,面容安静地躺在席子上。 四周大雨倾盆,将树叶打得摇摇晃晃。凉亭毫无遮挡,不住有雨丝朝谈镜合身上飘来,叫人冷得打颤。谈镜合吸了吸鼻子,空中满是雨的味道。 他坐起来,本想叫阿著赶紧醒醒,可似乎瞄到了雨中的什么,动作顿了顿。 雨雾朦胧,天色发白。不远处的小石桥上站着一个鹅黄旗袍的女子。她没有撑伞,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如黑色的藤蔓包裹她的身躯。 谈镜合浑身一个激灵,抬手就掐阿著的肩膀。阿著吃痛皱眉,方醒过来。坐起身,阿著环住谈镜合的身板,不让雨丝落到谈镜合身上。他把下巴搭在谈镜合的肩膀上,顺着谈镜合的方向看过去。那抹鹅黄如同辣人的生姜,叫阿著瞬间警醒。 “她……她还有完没完!” 谈镜合忿忿道,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崩溃。 自他从河顶村回家,莫乐书总在他睡觉的夜晚潜进他的卧室。这几日他腻在阿著房里,莫乐书找不到人了,这会儿竟然来到了这里! “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阿著低下头,对着谈镜合的耳朵又轻又柔地说话,“镜合,咱们还是跟她谈谈吧。” 谈镜合浑身簌地抖了一下,又转身环住阿著的腰,说:“怎么谈呢?她看着像是被鬼附了身,许是已经没了清醒意识。” “但总不能叫你一直被她日夜盯着。” 说着,阿著的视线回到那桥头的黄衣女人。他的视线如此刻薄薄的冷雨,并非尖锐如刀,可其中森冷寒意,像遍布尸骨的战后荒原。 /NEWS/ 《日不落新闻》消息:秦大帅之子秦升,将与富商段清弦之孙段笑小姐成婚。洛神报社祝二位新人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1]麻雀:以麻利主义为核心成立革命政党的人士
第七十五章 鱼死 = 迈出亭子,谈镜合先是犹疑的,最后心中的疑问和愤怒占了上风,他越走越快,直朝桥上的女人奔去。阿著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变的距离。 谈镜合快步跑到桥头,雨滴在眼睫上,让他眼中的世界有些模糊。 “你到底想做什么!” 莫乐书一席精致的鹅黄旗袍,脸颊苍白瘦削,就这样呆望着他。 阿著看了他们俩一眼,转身快步离开,没多久拿了一把伞来。雨伞在谈镜合头顶撑开,阿著站在谈镜合背后,小心地侧过身,探手揩掉谈镜合眼睫上的雨水。谈镜合眨了眨眼,握住阿著的手。 阿著不再动作,他们一同望着莫乐书,等待她的回答。 莫乐书看着他们的伞,眼神显得有些失焦。她喃喃道,像是疯子自言自语:“从来没有人给我撑伞。” 谈镜合眨了眨眼,不管她这奇怪的话语,只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问:“你这几日晚上来我卧房,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失心疯了!” 莫乐书的视线回到谈镜合这里,脸上显出一个凄凉的笑。她浑身湿透,极其狼狈,全然没有平日的精致柔美。“我只是想和你说些话……” 谈镜合哼了一声,说:“怎么,非要在我睡着时盯着我,才能和我说话?” 莫乐书却身形飘摇,痴迷道:“我喜欢看你,看你像她刁蛮,像她娇憨……我前些天听说了,你去玉安楼,是想赶我走……你真像她啊,她也是如此厌恶我,天真地做出一些要赶我走的事情。” 谈镜合已回忆起来前些日子的事情,晓得莫乐书在叹什么,便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 “你将棉棉打扮成女孩耍弄,正好玉安楼那事又与谈韦有关,谁不怀疑是你做的?你说别人恶心你,怎么不看看你自己有多骇人!” “我不过是爱我所爱!” 莫乐书忽然大喊一声,声音凄厉异常:“我一生的爱情都送给了段析!她却毫不在意,只想着离开我。现在她走了,我就看着你的脸,可你也厌恶我,要找人把我赶出去——” 她那痴狂的话还没说完,谈镜合大步上前,一个巴掌抽在了她的脸上。 “那就滚!滚去找她——” 谈镜合的手指发麻,不知道扇痛了谁。他盯着莫乐书的脸,心底烈怒燃烧:“她是个软弱的人,只会逃!你若真这么念她,就滚去找她,别每天看着我的脸想她,我、恶、心!” 莫乐书在那一瞬间像被闪电击中,脸色苍白仿佛怨鬼。她摇晃着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谈镜合,似乎没想到谈镜合会这么恶心她。 “镜合……”莫乐书小心地开口:“我只是爱……” 她没再说下去,谈镜合听到那个“爱”字,心底就已经浮起绝望和憎恨。 雨滴不停击打着地上的人们。被长久压抑的某些情感轰然决堤,谈镜合嘶哑着声音,说: “你纠缠我娘,未果,又要你儿子夺我。你儿子走了,你就盯上棉棉。你跟我说‘爱’?这他娘算什么爱情,你也配爱人?莫乐书,离开我们家行不行,算我求你……永远消失在我眼前,行不行!” 谈镜合眼眶发红,却流不出一滴泪。 阿著撑着伞,却忘了上前一步。他在背后直勾勾看着谈镜合,不住咀嚼着谈镜合的话。 莫乐书立在原地,和漫天落下的雨化为一体。她望着眼前的谈家,眼前的谈镜合,再穿破这些,看见自己的年华,看见无尽的等候。她很困惑,又走不出困惑,她的脸抽搐起来,眼神愈发涣散。 谈镜合转过头,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他走回阿著撑着的伞下,正想说话,忽地听到了什么声音。 很轻,啪嗒,还带着细细的水音。 谈镜合的余光里掠过一道飞影。那抹鹅黄色太快了,像春日腾腾长出的嫩芽,在夏日来临的大雨中迅速消失。 莫乐书飞奔到阿著和谈镜合身边,冲出手,一把夺走阿著手中的油纸伞。阿著的身体立刻一侧,挡住谈镜合,待莫乐书离去的时候,还保持着警戒的姿势, 撑着那把油纸伞,莫乐书脸上绽开一抹笑容。她在雨中的园林穿行,轻快的脚步打着圈,恍若多年前刚嫁进来的少女,不爱谁,也不恨谁。 园林的石板路留下一串串脚印,直到荷塘边。莫乐书执着伞跳进荷塘,砸起一阵水花,又被哗哗落下的雨水抹平声息。 谈镜合呆望着那处荷塘。整个世界在刹那间变得死寂,只有雨滴永无止境地下坠,麻木地稀释这片土地上一滴又滴的血泪。 谈宅迎来了一次隐晦的慌乱。 若干佣人被打发到荷塘边捞人,还有的去荷塘连通的护城河里找人。谈老爷吩咐完打捞的工作,又给远在异乡军校的谈韦拨电话,要他立刻回家。 傍晚,有长工从护城河里捞起了二姨娘。人还勉强活着,只是发高热,昏睡不醒。 家里请了一批大夫,拿各种药材来续命。只是在水里泡得久了,回天乏术,几天后就死在了屋里。那日正是谈韦赶回来的日子,母子见完最后一面,二姨娘就断了气。一个大男人跪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周围的佣人都跟着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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