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镜合转向两位胖瘦副主笔,“二位先生跟我来。” 说完,谈镜合便转过身,风衣一角掀起,他大步朝编辑部走去。阿著看着他的背影,同胖瘦先生一起往里走。 众人各自归位后,惊夏还留在大堂里。她四处看了一圈,在前台坐着的小菱奇怪地瞅了她一眼,她才起身离开,背影没入夜色。 镜界报馆的灯一直亮着。夜色渐深,旁边的国民新闻馆早早就关门了,新闻街其它同行也都一一歇了业。夜雨骤起,在繁华的租界里,镜界报馆被模糊成一小团光晕。 编辑部内设有四张宽桌子,三位主笔有自己的座,还有一张桌子供记者临时写稿。桌椅边有两个靠墙的大书架,一个摆满了人文社科的国内外经典,另一个最上面排了几本厚厚的字典、新闻应用手册,下面是国内外的报纸,用作参考。 “抄袭之事向来为文人学者所不齿,只是这件事要如何被证明有些麻烦。”谈镜合翻了翻还留存的林元阿事件文稿,“记录材料我们都有,可是跟他们一模一样,到时候没准被反咬一口。” “那就写少爷自己也没有记录在材料上的。”阿著伸手去拿材料,想再看看,来往间,他擦过谈镜合的手指,指尖感到一股莫名的电流。 谈镜合缩了缩手指,说:“林元阿辱骂我……那一段我略过了。” 阿著看报纸的眼顿了顿,他说:“那段确实不必公开。” “当时到底怎么了?”胖瘦先生问,“这独家是怎么来的?” 谈镜合努了努嘴,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下。 胖先生姓白,在屋子里一坐,就浑身是汗。他拿手巾擦了擦脸,说:“咱们既然只为将头版写得引人注目,取得首次的好销量,不如就另辟蹊径,将当事人的私事做文章,其中夹带一点林元阿对谈老板的辱骂,读者只会觉得林元阿脑子不正常,无碍。” “白胖,你忒没心。”瘦先生骂道,“报纸要想有长久的好销量,声誉十分重要,让人在报纸里揭老板丑,有病呢!” 白胖扯了扯脸颊,不说话了。 白瘦对谈镜合笑了笑:“先生,我看呐,不如将咱们的手稿与十一报馆的报纸摆在一起,用相机一拍,制成新闻图片,辅以巨大的新闻标题,责骂他们抄袭。而在文字部分,只简单讲明此次抄袭事件,剩余篇幅,用来重点梳理十一报馆曾经的劣行劣迹,譬如新闻造假、新闻寻租、官方取缔等。” “这真会有人相信?其实两家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根本无法说明我们被抄袭了,还是我们污蔑他们。”谈镜合有些狐疑。 阿著点了点头:“将林元阿侮辱少爷的言辞放上去,或许能吸引眼球,但对少爷、对谈家、对报馆,都有负面影响。不如就依白先生的计谋,以图代文。不管读者到底信不信我们被剽窃了,或者说,最好读者不能确定谁偷谁的,这样就更能引发大家的讨论。” “然后我们这个默默无闻的新报馆,就可以蹭上十一报馆的名气!”谈镜合的眼睛亮了亮。 “是。”阿著点点头,“这样做确实会带来争论,但不会带来太多的诋毁。甚至在第二次的刊发中,我们可以又写一篇新闻稿,拿出我们有现场、有审判的的深度报道。则不仅延长了新闻生命,还给了我们雕琢文章的时间。” 确定了思路,四人便分工协作。胖瘦先生负责将十一报馆之前的劣质新闻整理成集,而谈镜合则负责撰写新主稿。 至于阿著,他说他不会写字,认字也不全,所以他就给大家打打下手。 胖瘦先生要出去搜集十一报馆之前的报纸,二人便出门去找报贩子,购买以前的旧报纸。两人走了之后,编辑部里就剩下阿著和少爷了。 - 编辑部的白灯照在地上,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他们谁也没有看谁,单单低头忙活。可是在门被关上以后,房间里的空气忽地变了味道,尴尬中带着试探。 谈镜合看着手里的稿纸,手上有些烦躁地撸了一把后脑勺。 阿著抿唇,眼眸暗暗地观察了谈镜合一会儿,然后出声:“少爷……” “干嘛!”谈镜合可算等到阿著说话,立即抬起了头。 “少爷在为稿子烦恼吗?阿著可以帮少爷找材料。”阿著叹了一口气,“若是在为阿著烦恼,那阿著先和少爷请罪。” 阿著似乎还有些话,却欲言又止了,但是眼神十分强烈地投向谈镜合,希望得到谈镜合的答案。 谈镜合紧着唇和阿著对视了一瞬,他朗声说:“都有!” “我今日不该冲撞少爷的。”阿著视线向下,“少爷是大富大贵之人,今生不愁吃穿,找人订做美人榻何其方便?我却以寒碜的思想限制少爷了……只是我出身贫苦,这二十来年没有尝过富裕的滋味,是我天生狭隘,积习难改……” 谈镜合本想借阿著的道歉做台阶,两人就此和好。可是越听阿著的话,谈镜合心里的火气越蹭蹭往上蹿。 怎么在他嘴里,自己就成了一个恶劣的纨绔? “放屁!”谈镜合气得直接站了起来,他的凳子拉得比较里面,他一起来,凳子慌忙往后挤了挤,在地面上划出刺啦的声音。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是我的人,我们谈家富可敌国,你做我谈镜合的贴身佣人,就得会花钱!我的吃穿用度,你必须要用最好的标准来置办。你自己的东西,也不能差了,不然丢的都是我的脸,你知不知道?” 阿著虽垂着目光,脖子却梗得发硬。他不高不低地说:“做了有钱人的佣人,就成了有钱人,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恕我没福气。” 谈镜合简直要被阿著气得撅过去。今日明明只是一件小事,阿著怎么非走不出来,还把问题上升到了这般地步? 谈镜合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阿著身边,扯过阿著的衣领。这冬衣还是谈镜合亲自给阿著添置的。 “都说由俭入奢易,怎么到你这就行不通?不过是花钱,你做什么这样顽固,还明里暗里讽刺我?我哪里对你不好……” 阿著被扯住衣领,于是被迫仰头。他嘴唇紧抿,盯住谈镜合的脸。“不是少爷不好,是我……是我对于少爷阔绰的做派不适应。” 他这话真的带上了明显的刺,像是刻意要扎进谈镜合的心里。谈镜合在生气的同时竟然冒出了委屈,他松开了阿著的衣领,却同时扬起了另只手,一巴掌甩在了阿著脸上。 “混蛋!既然非要因为钱和我置气,那就气着吧。” 谈镜合的手掌一片火辣辣的,可他觉得自己的脸更是赤红。 被谈镜合这般甩了一巴掌,阿著看上去却没有半分怒容。他只是半垂着眼睑,沉默地看着谈镜合,任由自己脸上滚烫的痛感蔓延,也任由谈镜合浑身的怒火发泄。 因为还要处理主稿的事情,谈镜合心烦意乱地转过身,朝书架走去。 在谈镜合转过身的时候,阿著的嘴角忽地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他看着谈镜合因为愤怒有些发抖的后背,神色中透出胜券在握的自得。 - 夜雨不停冲向土地,天空中闷着几声雷鸣。夜晚的租界只是一片风格多样的建筑群,其中的镜界报馆安静而忙碌,尤其编辑部。 谈镜合眉头紧锁,他左右不停地翻找着材料,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少爷国文学得很差,也许心里有想法,可一到纸上就什么都描述不出来。 好在胖瘦先生那边动作迅速,报贩子有成堆的旧报纸,两人买完后就立刻赶回镜界报馆,在编辑部里帮忙组织文句。 谈镜合写一句话,胖瘦先生就摇着头皱起眉,谈镜合只好修改,可是改了几遍都只是勉强,仅能把新闻的内含发挥出个十分之四。 至于阿著……他现在负责整理十一报馆之前的报纸,把夸张虚假的新闻找出来,并不与谈镜合有什么工作上的交流。 忙忙碌碌快到凌晨,头版文章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谈镜合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把文章让胖瘦先生整体改一下,自己站起身,打算出去喝杯热茶。 他一走到大堂,由于正门是开着的,外头的惊雷声便轰隆隆砸下来,把他吓了一跳。他皱眉走到前台边,小菱正在趴那儿睡觉。谈镜合拍了拍小菱的手臂。 “去把门关了,再给我泡壶龙井。” 谈镜合吩咐着,小菱抬头看向谈镜合。她的眼睛本是迷迷瞪瞪地眯成一条缝,可是在谈镜合说完话后,忽地迅速睁开,张大,一双月牙眼被撑成了圆太阳。 她像是忽然老了十岁一般,大张的嘴巴将法令纹向后扯去,颧骨因皮肤的紧绷凸成两颗鸭蛋,眼珠子拼命瞪着,眼白异常宽阔。 “鬼啊!” 谈镜合看着小菱的表情,浑身的血液涌向脑子。他的手指不自主抠住前台桌子,脸僵硬地转向门口。 漆黑雨夜,新闻馆的大门敞开着,雨水落到地上又反弹溅起。一个男人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黑夜吞没了他的脸。他穿着一身花旦戏服,假发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戏服上的牡丹在雨水冲刷后愈发艳丽。 谈镜合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何人,何事?” 那人似是身体羸弱,他细瘦的手扶了扶门框,稳住身形后才说:“小人名叫顾未然,字子规,是萧呈唤的好友。萧呈唤今天傍晚因急事回家,本是一派关心,却遭家中囚禁。” 原来如此。谈镜合心中有了计较,对萧呈唤便没那么生气了。 顾子规朝前走了几步,站到谈镜合跟前。他身后留下一串湿脚印。 “左思右想,我记起呈唤在镜界新闻馆工作,而镜界的老板正是谈家大少爷。谈少爷,顾某求您出手搭救,去那萧家公馆要人。您不必提我,只说主笔不见了,上门询问行踪即可。” 顾子规脸上的脂粉被冲淡了,勾勒出清丽的眉眼。他切切地盯着谈镜合,满是哀求。 谈镜合现下已明白事情原由,却没有轻易答应。他上下打量了顾子规一阵,让小菱去拿毛巾来。 擦了一下雨水,谈镜合叫顾子规坐下。 “这件事不是行不通,只是我想不通。”来不及泡茶,小菱倒了两杯热水。谈镜合的手指贴了贴水杯杯沿,又很快离开,指心有些烫意。 “谈家与萧家从未交恶,为何要去得罪萧家?仅仅为了找回我的主笔?” 要谈镜合帮忙,没有足够的理由,那是手指都懒得抬。他从小到大都是谈家宝贝的大少爷,求办事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在他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姨娘们就常来给他塞零食玩具,要他跟老爷、大夫人说自己的好话。 “是,仅仅为此!”顾子规身材瘦削,神色坚定,“我今晚在戏园,戏园人多嘴杂,其中有人谈论到十一报馆的新刊。我当时看了一下,那篇头版文章明显是萧呈唤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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