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慈珠第一时间不是感到不安或是难过,他只是好奇,他想去看看这个庇护了他十年,在他还幼小时觉得无所不能的男人,生起病来即将死亡是什么模样。 谢咽在国外接受完紧急治疗后回国休养了,沈慈珠去见他那天,在下雨,乌黑的伞面啪嗒啪嗒,沈慈珠很喜欢听。 沈家私立医院在市郊区偏远地带,窗外还在淅淅沥沥下雨水,揉在枝叶上有种听不清的闷响。 沈慈珠隔着窗户,手触碰着潮湿冰凉的玻璃,谢咽在病床上,他闭着眼,手背上有输液管在给他运输药物,一侧的显示屏上的心电图线条总那样平,像是快要死掉了。 “他会死吗?”沈慈珠问医生。 “谢先生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肺癌晚期……”医生有点讲不下去了。 沈慈珠的声音很轻,“我不知道他得了肺癌,你们都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沈慈珠近乎有点委屈的意味,像是朋友们背着他去玩游戏,只把他忘在原处。 “医生,你们是担心谢咽死后,我会哭吗?” 这位身份尊贵的美人蹙了眉,他的眼睫低敛,挨近眼尾湿红的部位被长且深的睫毛遮掩了。 “沈总,这是谢先生的意思,身为医者,我们只是秉承——” “你们下去吧。”就当医生无计可施时,沈慈珠收回了目光,他就这样站了很久。 其实,沈慈珠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有耐心,这不会给他带来利益的。 他从来不是个好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自己,外人眼里悲天悯人的好人只是他的一个假象,他的外皮总温柔又漂亮,可内里却满是剧毒。 尔虞我诈里长大的孩子做不到心思单纯,谢咽比他单纯多了。 谢咽不过三十岁,眼尾却已经有了纹路,沈慈珠歪了歪头,似乎不解。 这个保护他长大的男人,也会生病会老么? 那,他也会死吗? 谢咽会死…… 沈慈珠的手在玻璃上紧紧按压出一个阴影。 谢咽苏醒后,发现沈慈珠坐在他的床边,他五指微动,想讲话却感觉喉腔嘶哑剧痛。 “十五岁时父亲给我安排了眼科手术,我的双眼暂时性失明,母亲觉得我需要有人照顾,可我不喜欢贴身保镖,被人随时随地盯着会让我恶心。”沈慈珠坐在病床边缘,他背对着床上刚摘下呼吸机不久的谢咽。 “谢咽,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吗?因为你是最平庸的,选了你,会让父亲丢脸,那样我会很开心。” “我……”谢咽的双眼还无法聚焦,他有点看不清沈慈珠了,他费力听着沈慈珠的一字一句,他想张口,却说不出什么。 他不知道沈慈珠在对他恶语相言的同时也在削苹果,沈慈珠像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没有戴黑皮手套,一双雪白纤细的手握住一颗色泽红透的苹果,锋利的刀片哪怕做了安全措施也不行,细细的刀痕划在他的手背,一道又一道的血蔓出来。 他学着谢咽在家里给他削苹果的方式,可依旧做不好,苹果皮没法连成不会断开的漂亮的线。 他把苹果切开,把最完整的一块拿刀尖叉起来,然后侧过身子,长发霎时如水倾泄,遮住他秀丽的脸颊。 苹果被他塞进谢咽的唇,这是很小的一块,谢咽轻轻咬碎,咽了下去。 苹果有些苦,带着药味,谢咽缓慢抬头,看着沈慈珠,瞳孔有些收缩。 “你以前经常这样对我。”沈慈珠的手指摸着谢咽的脖子,而后抚着男人英俊的面容,从眉眼,到下巴。 “我不喜欢吃药,你就把药藏在糖果里,我一直以为糖果是苦的,所以我讨厌吃糖。”沈慈珠唇瓣颤了颤,颊边一颗红痣像是香雪上的一点血。 “对不起……”谢咽沙哑道。 “你永远只会对不起,谢咽,你只会对不起,哪怕你要死了,你还是只会说对不起。”沈慈珠俯身,他的脸颊轻轻贴着谢咽的胸膛,十指微屈。 “谢咽,这十年,只有你陪着我……你也会离开我吗?分手后,就不能在一起了吗?母亲不在了,你也要离开我。” 他们分手了。 没有关系了。 当沈慈珠从医生口中得知谢咽得了癌症晚期时,他竟然感到不安了。 为什么会得癌症?什么时候?分手之后的这一年吗?还是更早? 为什么他不知道? 谢咽会离开他……不会再有人和谢咽一样对自己好了吗? 沈慈珠手中还留了苹果的香味,指尖有汁液粘腻,他将指尖放在谢咽的鼻子上,缓缓向上到了眉心。 他垂眼,从谢咽英挺的眉眼盯到温暖的眼下皮肤。 良久的沉默后,沈慈珠侧过脸,深邃混血的鼻梁在室外雨光的吹拂下,有璀璨的光浮跃。 “那天和你吵架,对不起。”他说。 谢咽闻言,他的唇努力翕动,气音很轻,“我不生气……” 沈慈珠收紧双手,他有点哽咽,他此刻才像十年前遇见谢咽不久时一样,他还是小孩子,他还是讨厌分别,天真地觉得道歉了,被他伤害的人就舍不得离开。 “我不会伤害他的,我保证。”沈慈珠的脸上有珍珠一样的泪水滑落,在漂亮尖细的下巴凝结,“我当时只是太难过了,我说的是气话。” 他过了一会才侧过脸,他体内的黑色素很低,所以受了轻微的刺激后,皮肤很容易红,如今眼圈就是一圈淡淡的粉,眼尾纤长的眼睫被水液垂湿了。 “谢咽,你真的不会死吗?” “我不和你吵架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谢咽抬手,一双粗糙的、饱经风霜的手覆盖住沈慈珠这双养尊处优、如羊脂玉雪白的手。 谢咽哑声说:“我一直很抱歉,一年前我和你分手,不是我不爱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的父亲,是我的错,我伤了你心,可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 “我前些日子去了鹿特丹,那里每一家住户的窗外都放了花束,你最喜欢花了不是么?”谢咽的指腹摩挲着沈慈珠的指尖。 沈慈珠小时候害怕不愿意睡觉时总会哭,鼻尖哭得红红的,像个化了妆的漂亮洋娃娃,谢咽会抱着这个洋娃娃轻轻拍他的指尖,去哄他入睡。 “我答应你,等我病好了,我就带你去那里,我会在窗外种满你最喜欢的苹果花,以后你每每睁眼,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谢咽低语道,“我会永远爱你。” “苹果花很丑。” “可我知道你喜欢。” 你看,他们就算被人暗中挑拨而吵架,也会有人愿意退步的。 室内角落微微闪烁过红光,转瞬即逝,像是一只被上帝遗忘在此的、审判世人的眼珠。 可它只是一个针孔摄像头而已。 “啊。”谢喉在只身一人的、满是黑暗的实验室里垂了眼,他这双带着特殊处理过的手套将耳边的耳机摘掉,连同关闭了眼前的悬浮监控屏幕。 他喉间那颗红痣随他的吞咽而晕染出诡异的、像是恶鬼睁了眼。 他的样貌依旧是不可攀折、冷清如谪仙的,乌黑的发不染尘染,他的指尖将额钱发轻轻向一侧拨开,凤眼被冰冷的护目镜盖住。 手指悄无声色将监听器捻碎了。 电流音丝丝拉拉,扯开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是沈慈珠的,沈慈珠在和他哥哥说话,说什么呢? 罢了。 谢喉的琥珀色眼珠无机质而漠然,封闭的、满是高科技机械产品与无数基因螺旋分子的死寂里,他的齿尖慢条斯理,红艳薄冷的舌微动,近乎呢喃,极其嘲讽。 从喉腔出来前,他又像在努力学习沈慈珠的语调,沈慈珠的中文带了不易察觉的生疏,慢条斯理,又含了虚伪的温柔。 谢喉讲出来就有种牙牙学语的天真了,他的指尖敲着桌面,像在弹奏一首曲子。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会永远爱你。”谢喉慢慢地说。 哗啦。 百叶窗被愈来愈冷的雨珠打湿了,啪嗒啪嗒地慢慢合了起来,室内一点月光也瞧不见,谢喉的眼珠麻木偏移,又闭上了。 他的记忆里沈慈珠还没有如今这样长的头发,那时候沈慈珠才十八岁,他才十一岁。 看了一眼就觉得沈慈珠要是他的才好。 那样耀眼的人,哥哥才不配得到。 一切的光影消逝后,像是一场古时代戏剧落幕了,天鹅绒的红布镶嵌了灿金细致的玫瑰花纹,花纹是透亮的,于是漂亮的线条像是刺青,优雅地、冷淡地,镶嵌在谢喉的脸颊。 这是他在舞台上最完美的妆容。 这里像是一场戏剧,像一位技巧非常高超的演员在完美念词,这是雨夜死寂里一位少年的独角戏,也是一场落幕后被指尖轻掀,再度窥探的猎者的正式登场。 —— 沈慈珠到了医院停车场时,他手上有一张湿巾,将苹果黏液擦干净了。 停车场寂静极了,人体感温灯光也失调了,明明暗暗地看不清方向,沈慈珠停下了脚步,可脚步声还在轻轻地响起。 有人跟着他。 沈慈珠没有转身,他的虎口扣住食指指腹,他受过专业搏击训练,一般的抢劫犯和绑架犯他都可以轻松应对,可这次完全不同。 他的手腕还来不及转动任何一点角度他便被身后这人控制,电光火石的、在沈慈珠还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沈慈珠的双眼猛地被身后人蒙。 这次是面对面的姿势,沈慈珠的后背紧贴停车场墙壁,这人气息冷淡,又在俯身接近自己像在打量什么。 “你这样得不到任何好处。”沈慈珠冷静地说,“不如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五千万当做奖励,事后,还有更多。” “太少了。”这人说。 沈慈珠的唇被已然逼近的这人抚摩着,与皮肤紧密贴合的手指挤进了他的口腔,两根手指轻而易举上下撑开了他的唇。 沈慈珠雪白的牙尖抵住这人的指关节,他的舌面微动,像在说:“操你妈。” 眼前这人像是被骂爽了,他的笑音又轻又冷。 “再骂一遍。” “再骂一遍,我就在这里,干死你。”他的指尖压住沈慈珠的舌面,缓缓向里,摸到了这位贵公子钉在舌根深处、旁人没有资格能窥见的那颗纯白舌钉。 如同半个珍珠。 他的鼻子埋在沈慈珠的乌发间,轻轻嗅着,像年轻的狼在巡视领地。 这位美人的弱点就是舌根深处,他此刻无法挣脱开这份突如其来的桎梏。 “沈慈珠,谢咽其实没有那么好。”谢喉的五指扣住沈慈珠的手腕,他淡淡看着沈慈珠,凤眼如仙似神,分明清冷模样,又如病态疯狂。 你不如选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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