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邱…商悖邱…… 那一整天,都没见到悖邱,往后三天,四天,一周,两月,他空白的桌面被堆满多余的空白试卷,可我再不能强迫他,往空白上写下自己姓名。悖邱离开这所城市,去到更远的北方,我从垃圾袋里翻出那张印有半张国父脸的纸条,端端正正在他的问题下面,写上“好”字。我总在想,他离开是否是因为,我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好。 如果我当时说好,商悖邱,如果当时我说好,我们还会若即若离吗?我们的经历,我们的人生,会和现在一样渐行渐远吗?我们会最终变成毫不相关的两个陌生人吗? 悖邱,是我推开你,还是你从来没有打算,向我游来? [004] 悖邱浮出水面,仰头望我,他的瞳孔被月色衬得越发潮湿,我的心中荡开一圈怜悯。可我不愿再同他拉扯,我全然明白,今夜是来和他作别,无论如何,我都要离开他的世界。 我们早该形同陌路。 “哪里不一样,我是说,我们,哪里不一样?”悖邱还是如同当年一般瘦弱,他攀出荷塘,四肢有脉络暴露,河水把他浸泡得有些泛白,那些静脉纠缠拉扯,像藕断丝连的糖藕。我早说过,他太像某种水生植被,他就该和那些层层叠叠的荷花、荷叶生长在一块,而我干燥的像是沙漠,不耐烦的情绪攀附我,他太湿润,我只赶紧逃离这场暴雨。 我需要晴朗,可他总在阴天。 “高二那年,你不告而别。” “解释过,我爸强行送我走,前几月没有通讯设备,后来不是很快联系你了?” 悖邱不告而别第三月,期末考前最后周末,闷热午后,云白得像翻肚皮的草鲤,数学期末练习卷(五)倒数第二大题始终解不开,“解”字躺着有些犯困,“设”却迟迟无法落笔回复。因此启动电脑,搜索答案,企鹅这才收到讯息,悖邱黯淡至今的头像闪烁两下,一句是“抱歉”,一句是“我们还要继续吗”。 我平淡毫无波澜的内心唐突起搏,生锈的零件重新运转,我像一颗被放逐在亿万光年以外流浪的星球,猛然接收母星信号。我说“好”,这个好字,让悖邱又获取五年权限,对准接口,在我的太空舱随心所欲漫游。 “大一那年,你来找我。” “因为我很想你,而且,你不是也答应。” 平淡的高考,天南海北到底是空想,终究没能去往悖邱所在的城市,考取一所本土幼师学院。开学当天,悖邱乘坐绿皮火车一整天,在日暮时分,跑来找我。我们无所事事,在学院旁公园散步,悖邱突然开口问我,我想要你,你想要吗? 我没说不要,也没说要,我们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他手心里的汗水就快将我淹没,他的步伐愈发磅礴,有种汹涌在我们当中流露。我明白他在寻找些什么,我们在等待什么的出现,他焦灼的心跳声像某种鼓点,指引我们闯进一段祭典。我们循着火光奔去,如同飞蛾扑火。 故作轻松,粘稠的空气中,只有心脏跳动,言语被削弱,我们一言不发,“漫无目的”变成一种借口,我们心知肚明,期待一处隐蔽顿现,我们期待角落的角落里,如同海市蜃楼般,金阁寺显灵。类似于,比设说,托塔天王的七宝玲珑塔,忽然有如陨石般坠落。又或者,一座平平无奇的重檐亭,正巧在隐秘的树丛当中。 [005] 那天,我穿著劣质jk制服,卑劣有如一块褴褛破布的格裙:单薄,粗糙,是我。 悖邱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早和我不同,他从大城市里带回太多戾气,太多纸醉金迷缭乱我,我脆弱得像屋前槐树枝头寂寥的麻雀,终究飞不出庄园。而他是一辆轰隆巨鸣的火车,正要冲破我(尽管他的身形与过往别无两样高挑瘦弱),但这次摇摇欲坠是我。 我如同一具玩偶,陪伴少女整个童年时代,却在十几岁芳龄的某次搬家中,被丢进垃圾桶。辗转反侧,流离失所,从集装车掉落,被猫追,被狗赶,被丢进下水管道,被双手皲裂的农妇拾起,被脾气坏透的小男孩撕扯。落魄女孩的泪水浸透我,我的归宿是与她一同被卖去烟花莺燕,置放床柜,目睹她成为玩物一种。 又或者,抛弃我,把我丢进废品站,让垃圾车反复碾压我,让我破碎,让我幻灭,让我撕裂,让我失去我。倘若他必须是泥头车,请务必撞死我。就让我沉醉在他蓬勃的气息中,让大水冲散我。 他恍惚我,他贯穿我,他勃发的炙热彻底淋湿我。他给的暴雨正要来袭,可是风起了,风起了,一切就都停住。我明白,他尽数浇灌我,但我却离他更遥远些。他不再是白桦林里一棵发育不良的树,他变成摩天高楼,他冰冷且坚硬,终于有天,他的温暖,不再是我。 我冷了,那晚我被汗水打湿,可夏夜竟比极夜更加严寒。我仿佛看见企鹅,企鹅在树丛中,摇晃着踏入溪流。 在想什么,他问。 在想,企鹅出现在城市里,是一种正确吗? 在想,我和你在一起,是一种正确吗? 我没有说话,多数时候,我们一言不发。他从水里走来,如果有一种时空重叠,哪吒复活那天,也正如此刻,他仍是他,却不再是他。我觉得陌生,悖邱不止一次的让我觉得陌生,我与他见得越多,就愈发陌生,记忆里的那天被永久留在纸条上,也许我爱上的是国父半张脸的画像,也许我爱上的是问我“要不要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也许我爱的只是一段过去,这件过去到底和现在的他全然没有关系。 没有答复。 我倦了,倦得像一块雕塑,后山的春笋到底没能冲破泥泞,我泥足深陷,我早就泥足深陷,我就该死在村庄,就该死在后山,我的归宿到底不是北方,不是池塘,不是暴雨。 我需要晴朗。 我不再去看悖邱,我转身离开。他赤裸的躯体在月光下或许蒙上一层霜降,但那与我毫无关系。这次,沉默中,我又听见噗通。与过往心跳加速的“扑通扑通”全然不同,只是,“噗通”。 他问我,你愿意同我一并跳湖吗? “我不愿意。” 我把雄鹰归还蓝天。
第二十三章 《春芽灌木》 芽簇进门,先甩了高跟,赤足走进厨房,跪坐在地,轻车熟路打开柜门,拿出半罐啤酒,一饮而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在自己家。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从“这是我家”“地上脏”和“啤酒是上上个星期的”里挑选出哪句率先袒露,最终只好一句不说,任她皱着眉头,喝光啤酒。 “过期了吧?”她举起空易拉罐,抬头看我。 “上周的。”我答。这是我今天对她说的第一个谎,上上周被省略成上周,虽然我觉得没差。 或许她觉得有差。芽簇总能分辨出过期三天的面包和过期一小时的面包有何差别,如果现在有空,她会去便利超市挑出所有过期面包,和那些倒霉的拿着3k工资的收银员恶狠狠大吵一架,最终一分不花,带走够吃一周的口粮。 拮据让她变得刻薄,尽管她白领包臀裙,踩着足以一击毙命蚂蚁的细高跟鞋。 我总觉得穿帆布鞋时,芽簇是宽容的。即便她仍会尖叫着试图去踩死那些伏在地上好端端爬行的昆虫,但鞋底的纹路,总能放过蝼蚁一条生路。 芽簇的底妆愈发浓厚,层峦叠嶂的粉底液铺盖脸庞。 暑假陪她去岛屿尽头看海鸥,还能把自己平展在沙滩,任由灼热的太阳审视并非玲珑有致的身材。如今全然不同,恨不得涂成日本艺伎,象牙白和瓷白都稍显逊色,最好用我工作时给遗体上妆的惨白。 芽簇下颚和脖颈形成一道鲜明界限,远远望去,她白嫩的脸,像被戴在黝黑的脖上。头颅成为帽子的一种款式,阴阳两隔。她的身躯变成雕像底座,完成人体嫁接艺术。 芽簇虚假的就像所有虚假一样坦诚。 此刻,我想到我的工作:为那些僵硬的,破败的,面目全非的冰冷,尽可能涂抹些颜色,为他们擦净人间的晦气与污垢,同他们说些生前或许从未听过的夸赞:你真好看,你真善良,你真是一个好人。尽管我根本不认识你,尽管我全然不知道你的性格和任何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尽管……好,那些都不重要,祝你下辈子幸福,祝你一路走好。你真友好,你完全不会辱骂和攻击我,挑出我任何毛病。你不再能说出任何一句,但说话是有意义的吗?恭喜你,你不是失去意义,你只是成为意义。 同事时常觉得我不对劲,有大问题,每当我模仿理发店Tony,对那些遗体嘘寒问暖,服务周到,他们总忍不住打起寒颤,退远去。他们总会忘记原本推门进来要说的话,后来他们想,就算了,反正我的答案无非是:好的,好,对不起,马上。 他们都觉得我太古怪,私底下喊过我“古先生”,却从未辞退我。他们说,如果我不稀奇古怪,大概也干不了这份工作。他们明明对触碰活人那么费尽心思,却在肉体失去灵魂后,胆战心惊。难道大家喜欢的从来不是躯体,所有人都是柏拉图的拥护者。 芽簇见我走神,故意发出声响。芽簇问,“没酒了,还喝吗?” 也许不是这句,是别的什么,这是我今天撒的第二个谎,我根本没在听她说话。我脑袋里空洞的像被删除一段代码程序,因此只能在上题的三个选项里,选出一句,来答非所问的搪塞,我说,“地上脏。” 芽簇没起身,反而变本加厉靠上冰箱,她刚进门时尽显随意,却总有顾忌,肩颈形成一种坚硬,直挺得像是钢筋水泥——格子间女工也是办公楼的一项构成组件。现在她终于舍得柔软下来,瘫坐在地,往后再没有任何,需要她直起腰板的理由。她可以肆无忌惮摆烂。 摆烂对芽簇来说,完全“舒适圈”,芽簇比谁都擅长把自己搞成一团糟,像被时速110迈撞飞或者从十八朝上楼层坠落的死者,他们血肉横飞的脸已经很难复原,拼凑躯干擦拭皮肤表面穿上寿衣已然是最大程度体面。坦白说他们的“脸”实在算不上脸,只能算糟糕透顶,尽力而为,和要不然还是算了。 基本都是算了,盖块白布差不多得了。多数家属会在看到“脸”前率先转过头去,有人哭了,有人吐了,有人边哭边吐,画面和深夜十一点往后的Helens门口也没太大差别。都一样有人悲痛,有人心碎,都一样伤心欲绝,臭味熏天。都一样,掺杂些理中客和虚伪。活着的人类不管在哪,从来都一样。 遗体当然不会质问:“古先生,我的眼珠被价值40w的BMW压爆,您能给我安装义眼让我看起来完整又没有缺憾吗?最好是蓝色,倒也不为彰显悲伤,是这辈子哪怕只有一次,也想模仿美国人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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