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以刀枪不入,无人敢欺,可我不是成以,我景予向来对人言听必从,性格懦弱老好人随便欺负。 倘若羊群里有一匹凶狼,羊群畏他惧他姑不敢招惹他,而羊群里出现一只嗷嗷狼崽,羊群会做何反应,不可遇见。 欺负人是可以得到快感的,当你发现一个万众唾弃的对象,即便你对他一无所知,你也要展现自己才华对其铿锵有力语重心长。 有些话其实很残忍,总有人认为孩子还小犯什么错都值得被原谅,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让他们无恶不作,还有人在他们背后拍手叫好。 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指着我告诉他的父母我脑子有病,他的父母笑着对他说咱们不和脑子有病的人玩,还有些父母索性板着脸快步从我身边走开让自己孩子离我远点。 成以错了,成以说外面的世界是新的囚笼,他这样说是不对的,外面都是豺狼虎豹,只有囚笼才能保护我们不被欺负。 我那时候不懂,只觉得所遭遇的一切全因我曾为四院病患,我怨恨我出自四院,我所有的遭遇皆归于四院,我所有的愤怒也都给予四院。 我总以为我没有在四院待过他们就不会这样对我,我却不知道是我的性格让我被人欺辱。 我在柜子里躲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就缩在柜子里睁大眼睛,我是从那时起开始失眠,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小舅看到柜子里黑眼圈沉重的我叹气,隔天给我办理转学手续。 之后我经常转学,半学期就换一个学校,再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的故事,他们也不能好奇,因为在还未熟识前,我就再次离去。 我就这样颠沛流离,上完小学,继续初中,升入高中。 我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学会像成以那样对人不理不睬保护自己,同时,我也再次遇见成以。 我一直坚信我和成以是一类人,尽管从前的我会拼命否认自欺欺人,但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只有我们才是同类。 我和成以忽然变成很好的朋友,即便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坐在教室最后沉默不语,但在众人眼里我们总是形影不离。 我会跟着成以是因为成以给我安全感,我是真的怕了,小学时成以离开以后我所遭受的经历让我莫名依赖成以。 因为成以可以在我面前挡住所有枪林弹雨流言蜚语,你可能会觉得我这样很过分,可我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成以让我安心的原因。 我始终相信一个人会愿意去认识另一个人是必然有原因的,一个人愿意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是有原因的,当然,我也问过成以,为什么和我成为朋友。 成以说,我们算不上朋友,只是我和你在一起,比和别人在一起舒服。 我们就这样长大,高中三年风平浪静,起早贪黑的做题补习,然后考上大学,虚度光阴。 这个故事到这里似乎是个完美结局,两个病人终于能以自己的方式在社会生存,可惜现实终于不是故事,不能安排圆满结局。 成以始终是成以,那个敢爱敢恨的成以,无论一个人长多大发生多大改变,可他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有些东西是刻进骨子里,根深蒂固。 人会变,但性格不会。 就像景予始终是景予,无论他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世,他始终懦弱敢怒不敢言。 对于同样不公平的遭遇我选择忍气吞声,可成以不会,他从来不会忍气吞声,他像当年用剪刀剪我的风筝一样,坚定的,沉稳的,握住剪刀捅进别人腹部。 成以总说我感情用事,他自己却意气用事,我以前认为成以比我成熟比我聪明,实际上他才是最幼稚最不知分寸的那一个。 他一直没有变,活在自己的世界。 我去监狱看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回四院看看吧。” 我站在四院门口看着漫野荒凉就想,如果我当初没有离开,或者我能够早点想明白尽早回来,也许成以就会站在这里对我说,“欢迎回来。”而不像现在。 “我是为了你才离开四院的。” “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你待在一起。”
第二十六章 《予我以故,星沉如沐》 麦桥,我的故土。 我三十岁前要回到这里,像离家的孩子重归母体。我要跪下,膝盖埋进她柔软的褐,乳房贴在她芬芳的郁,我要用四肢拥抱她的坎坷,吻她黑黝的土,抚她青绿的草。宽恕我吧,宽恕一个叛逆的孩子,颠沛流离。 我的哭啼必然难听,像一阵悲鸣的风,穿过石窟掏空的心,可是麦桥,这样长久的分离,叫一粒嗷嗷的麦芽,如何不为一株童年的葵,撕心裂肺。 唤我的名吧,麦桥。把我的名字说给一段树荫,让飘零的枯叶捎信,藏在鸿雁的绒翼下渡过江阴,叫江南的风灌入我耳。 “幺幺,幺幺——” 我是你痴痴的儿呵。我在长江以南数十年载的服役,重复用单车车轮滚过相同风景,重复消耗墨水,吞食纸质森林。我的单车旧得只能拜访几个固定建筑,连去往最近的山丘都令他哐哐抗议。 某天,霜降下了整夜的雨,他生锈的铁链终于再不能运转,他干瘪的车胎也老得患病,他破碎的骨骸,被遗忘在杂物堆里无人问津。 我七岁前住麦桥底,观察蚂蚁,观察蜻蜓,观察一只蚂蚱,跳进麦河。我趴在草里,贴着褐土,听见蛐蛐在我耳边低吟,它躲在芳草最深的根里,我瞧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唱一支春天的降临。 那时在比遥远还要再远些的地方,就会有人唤我姓名。我软糯的名字绕着村道,划过田埂,钻进邻居阿婆晒的棉被,传给地里耕作的农民,年迈的黄牛哞哞叫唤,村头的花狗就汪汪呜嗷。 很快,就会有人路过麦桥,他们踏踏的脚步声在我头顶停住,他们朝着潺潺流水,向着昏暗的桥洞吆喝: “周幺尕,你嘎嗲嗲喊你家去吃饭哩!” 周幺,我窸窣的名,像一锅厚粥被熬得黏稠,热腾腾的装进白瓷碗里,我是软糯晶莹的米粒;是舌尖的两次跳跃,卷起天际悬着的殷红云霞。水草缠绕住这样铿锵的字语,声音浸在水里,变得柔软,像天鹅雪白的柔羽,轻飘飘的。顺着蝌蚪苗鱼,游去写在诗里的远方。 狭小的桥洞回荡着我的姓名,重重叠叠的盖住流水细微呼吸,于是在这样深的桥底,只有我小小的,被一个声音,叩进幼心——像盘古在混沌里,突然苏醒。是麦桥唤我,唤我归去。 麦桥,麦桥,我的故都,我心尖温润玲珑的翠玉。 我诞生在一块黑黝的土,裹着一树深情的棉。母亲饮下石井甘甜的水,食了秋田颗粒饱满的穗;火炉里燃着蓬勃的寒,唤醒冰川冬眠的笋。 我生在乍暖还寒的春,万物复苏的四月。黄澄映着我,麦香牵着我,麻雀落我帽檐,我像麦田里屹立着不会说话的稻草人,静默的望向蓝天,南飞的雁行。 我赤裸的脚丫陷进泥地,花草从我指缝探出脑袋,打量一棵陌生植被。我是土里长出的一根稻草,麦桥用十月的麦谷孕育我,要我溢着麦香,在田野蹦跳,追赶鸦群。 我是面包味的,适合喂鱼,适合泡在水里,叫草鲤吻我耳垂。浮藻迎着我,星辰沐浴银河,月牙挂满树梢;我抓住流水,打碎琉璃,睡进月光里,化作泡沫——我因此生出鱼尾,波光粼粼。 屋前的白桦林是我童年乐园,他们疏疏朗朗的挨着,杂草有半米之高,正巧把年幼的我淹没。于是我蹲进草丛,给遍野的植物分别取名: 蒲公英就叫白白,苍耳是柔柔,何首乌漆漆。如果有蝴蝶飞来,我就给我的朋友,一只田里呱呱的青蛙介绍,这是新加入的伙伴,蝴蝶花花。 当然,我从来分不清,昨天飞来的蝴蝶,和今天是否同一,于是所有蝴蝶都叫花花,我都爱她们,像爱第一只落在我鼻尖的斑斓。 高速公路建起来的那年夏天,铁皮怪兽驶过,呼啸声盖住一树蝉鸣,萤火虫也是在那年仲夜迁徙,这座连路灯都没修建的村庄,萤火死去,好在还有繁星,遥遥的挂在麦桥夜幕。 我泥墙堆砌的老屋在一个大风天轰然倒塌,黛色砖瓦断裂在地,像二十世纪的尸体,冰冷残缺的破碎。屋后的黑猫受了惊,猛得窜进白桦林。 我试图抱她,喵喵的唤她,她扭头瞧我,终于还是远去。 我见到一朵晶莹在她眼角绽放,像一滴泪珠,我总疑心是那天下雨,不然怎会连树林都湿漉漉的,蒙着雾眇。那时我不知道,一场逃难,要经过怎样漫长的春秋,才能归乡。 朱砂吹进母亲眼底,她眼末生出鱼尾,鼻尖涂抹胭脂。我伸手去抹,触碰到一片湿濡,像迷路的人鱼,搁浅堤岸。我是多想捧起她,将她放回深海,可我无能为力。 母亲牵着我,她的手掌温暖得像农田里夏日被晒得滚烫的谷堆,那是我第一次去往麦村的尽头,去参观高速公路。母亲指着远处告诉我,“一直往南,就是你的新家。” 麦桥,麦桥,麦桥…… 我的故乡,我数十年未归。 麦桥,你听见我心心念念的呼唤声吗?早晚有天,我要离开这里,离开高楼耸立,离开车水马龙,离开琳琅满目。我要离开这座繁华无情的大都市,终结我数十年载的逃亡。麦桥,我不应当是一个被流放的恶徒,我是你的孩子,我要回来的。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回到麦桥,我要在地里插秧,在田里摘棉花。我要举起你肥沃的土,品尝你清澈的露。我要把自己晒得黝黑,像一块土,像一块麦桥黑黝的土。让污泥陷进我的指缝,我爱它们,爱泥泞的沼泽。 如果有天,我面目全非,我十恶不赦,我罪该万死,我还能回来吗? 麦桥,我的故土,我的坟墓。
第二十七章 《折夏》 [000]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001] 红绳系在脚踝,捆绑纯色气球,矮凳围成圆圈,黑压压的人群,看不清脸上神情。 也许成年人是没有面部表情的。 号角吹响,武士就涌入战场。 气球爆炸的声音,是震耳欲聋。 难以理解孩童为何喜欢“踩爆别人脚边气球”这样无聊游戏,可能只是想在家长面前证明自己勇敢、强大。 女孩因为站在原地,脚上气球连爆三颗,她瞧着最后一颗孤零零的气球,忍不住哭泣。 一时间哭声,笑声,惊叫,欢呼,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 或许是因为哭的实在悲痛欲绝,没人敢去踩她脚边最后一颗气球,直至哭停,才发现圆圈里只剩下自己,和另一个男孩。 男孩走近,同她小声说了句话,女孩摇头,男孩就捂住她耳朵,踩爆气球,成为胜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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