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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杂面杂货间

时间:2023-09-19 17:00:04  状态:完结  作者:周妖巷

  “你猜错了。”娑予纠正道,“我不是来和你分手的,我是来邀请你的,我要去曼加尼诺多了。”

  “是吗?”彦迟稳住波澜,停止摇摆,不倒翁永不溃败,“曼加尼诺多有什么好的。”

  娑予摇头,第五回眺望窗外,她的长甲在桌面与杯沿分别发生碰撞,敲出的残缺音律似某种呢喃低语,“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去。快下雨了,我的车还没来,彦迟,可是曼加尼诺多要来了。”娑予说完这句,总算下定决心,起身往门外疾走。车潮与暴雨同时汹涌,接着是一声刺耳“呲啦”,卡车司机猛踩急刹,慌忙下车,却怎么也瞧不见那位他亲眼所见撞击女性。

  “她去哪了?”彦迟帮左顾右盼满头雾水的卡车司机配音。

  “她去曼加尼诺多了。”彦迟自顾自地回答。桌上两粒小不倒翁仍在摇晃,雨水稀里哗啦,玻璃杯里的冰块彻底融化。彦迟终于明白过来,哪里都不是曼加尼诺多,哪里都是曼加尼诺多。彦迟回想起日复日雕刻不倒翁的昼夜,年复年嵌扣套娃的隔间——桌上一粒不倒翁是娑予,一粒不倒翁是蒲蔫,还有一粒不倒翁彦迟,摇摇晃晃在人间。彦迟早就是曼加尼诺多了。


第十八章 《落幕树殃》

  -神问,你所供奉的主,会宽恕你的罪吗?-

  團Ζī

  -我答,众生何辜,我佛慈悲。-

  早春乍暖还寒,南雁往返海岸,二氧化碳与荷尔蒙彼此交融,我从堆满墨臭的习题册本醒来,周遭充斥聒噪交谈。只有几件刷题机器仍在运作的晚自修,主要用途是聊八卦、看小说、和暧昧对象聊手机……总之,面前这道害我酣睡的选择括号里被划上一条扭曲横线,像毛毛虫,我还是没能从选项C和选项D里做出抉择。更要命的是,在我脑海里始终回旋那句梦中呓语,被我短暂地奉之为真理。

  “唯有让垂木爱上你,才能阻止世界末日降临。”

  世纪初台偶剧旁白,暗恋少女的狗血白日梦。我扭头去瞧垂木,他身材过分削瘦,握笔力度正巧让指节处泛出骨白,日光灯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下一段亮柱,桌面题卷明暗交接的括弧里,填好我需要的答案。原来是A,怎样计算都无法得到的选项A。我顺着字母往下看,又记下几题CBAD。

  “断恕,”许是我的张望幅度过分刻意,又或是目光停留时段过于漫长,以至于垂木假定我的目的,并贴心伸以援手,“这张试卷我已经写完了,你先拿去抄吧。”

  垂木从桌肚里抽出张书写密麻的答卷,头也不抬,用空闲左手食指与无名指夹着递给我——我打赌他私底定擅长吞吐,即便现在尚未触及烟草,未来也会熟练使用这项工具排忧。我自然顺水推舟、借坡下驴,虔诚从佛祖手中接过真理,抄录经文;由此传递,普罗众生。前提是,如果我凌乱思绪未被干扰,我的脑袋尚未被虚构问题所填充。

  垂木见我接过试卷,又迟迟不愿转身摘誊,终于将完整解题思路暂停,抽空抬头乜我一眼。“怎么,你的这张试卷已经被你弄丢了吗?”不得不说,垂木嘴巴真有够坏,害我时常被他噎得火冒三丈,恨不得像原始人般用武力来宣泄愤怒。真该叫他这样弱不禁风的做题家好好尝尝文明社会的铁拳才好!

  但我舍不得。我总被垂木平静气质所吸引,哪怕他说出再恶劣话语,都会让我觉得魅力四射。我真是彻底完蛋。不过垂木要如何拯救世界呢?我无法想象。我无法将他带入任何超级英雄,也许世界末日时,垂木只站在那,洪水就兀自退缩,蝗蝇离奇暴毙,小行星打道回府,噩耗原地爆炸。也许垂木存在即为救赎,或许这仅是对我来说。垂木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说起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照射太久日光灯也会变得头昏脑涨、胡言乱语吗?我们不得而知。我问垂木,“如果爱上我就能阻止世界末日,那你会选择爱上我吗?”此刻,周遭所有嘈杂都变成电视机出现“信号测试图”时所发出的白噪声,由此可以清晰分辨窗外鸟啼,池塘蛙鸣。

  “不会。”垂木手里握着的签字笔好像在习册磕了下,留下一粒黑色污迹,我不确定是否看清。垂木好似叹了口气,我见他唇齿相碰,说出的话像数学大题解析,有理有据,但我听不懂。垂木说,“世界末日不是爱一个人的前提条件,爱是突然发生的。”

  说完这句,垂木又重新扎进知识海洋,我想也许这是拒绝,一种委婉体面,类似“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念书”一样苍白。尽管,我认定这段对话只是“探讨”,而非“告白”。我心底怦怦乱撞的小鹿被我一口吐出,匆忙丢在脚底,狠狠踩住。

  “可是,”我猛地扭过头去,还想继续攀谈,却失手将垂木刚摆上桌的水杯打翻,热水尽数泼在垂木的试卷上,那些字迹晕开,变得模糊。我突然感到一股天旋地转,不知是否出于愧疚和紧张,慌忙起身拽起衣袖想要擦干水渍,却又险些由于手忙脚乱而栽倒在地。是真的差点栽倒在地,垂木抓着我尚且潮湿的小臂,朝教室外跑去,吃痛力度终于让我意识到现在处境。地震了。

  建筑崩塌,植被翻转,抱头鼠窜的人群和焦急呐喊。人们朝着不同的四面八方跑去,这座从未经历过地震的城市顿时乱作一团。全部都在瘫痪,不止是学校。我被垂木拉着,一直跑一直跑,每次呼吸都让寒风像冰刺般扎进肺部,我的双腿大概被不少流石划过,偶尔能闻见血锈,不知是我的,还是过路的伤患。这时我突然产生一种私奔的错觉,好像垂木不能和我男耕女织洗手作羹汤,却能同我殉情一般。我们成为一对世界末日的亡命鸳鸯,我们要逃离既定的命运。

  地球要完蛋了,我们也会完蛋。所以在完蛋以前,一起逃离地球,一起跳上月球。

  “一、一、一二一……”苍劲简短的口号声将我重新唤回现实世界,所有飞沙走石烟消云散,我的胸腔仍被刺骨贯穿,场景却是课间跑操的队伍中央。从我腿边划过的,也只是散开的鞋带。为了避免踩中鞋带栽倒在地的悲惨命运,我退出方阵,蹲在草坪上重新给自己绑好死结。我的白日妄想症愈发地严重,也许确实应该找堂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听懂的数学课好好补上一觉。

  可我始终无法认定那只是梦,或者说,我不愿那是我荒唐假想的南柯一梦。我的梦里,垂木骨节分明的五指确实有力,我能真实感受到他手掌炙烈的温度,隔着衣物险些将我手臂点燃。也许我本就是一根火柴,一截蜡烛,也许我沉寂太久,早该被点燃。可垂木呢?垂木会是圣火吗?普罗米修斯应当将其所偷盗吗?我小跑一段,吊在班级方阵最后,有一搭没一搭踩着垂木鞋后跟,垂木终于被踩得有些厌烦,放慢脚步同我并排,露出一副“有什么要说”的克制面庞。

  此刻我确实不知要和垂木说些什么,他的神情总看起来有些决绝,倘若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最好都别烦他。可什么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啊,如果天不会真的塌下来,什么事情都不会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即便是假设的世界末日也不是,在世界末日真实抵达以前,一切都只是杞人忧天的无端幻想。这让我感到失落。我无法证实世界末日,因此无法将“猜想”转为“事实”。

  “断恕,”好事的男生拥簇到我们中间,讥笑打趣道,“你有什么悄悄话要和垂木说,给哥几个也听听呗。”

  重叠,重叠,鸟啼清脆,蛙鸣聒噪;知了声声,车潮轰隆。跑车从柏油路面经过会发出“呜——”声,雨水打在屋顶也只是“噼里啪啦”,所有声音与影像相互重叠,周而复始的白昼描绘落日晚霞。

  “我说,如果垂木不爱上我,就会世界末日,你们信吗?”

  哄笑,堂而皇之哄笑,言语中的暗箭伤人把我扎成海胆,不容垂木开口,千军万马就轻易将我践踏,我是多么可悲一个笑话,企图虚构“世界末日”的谎,来剥夺关怀。没有爱,我只是毛发湿漉打结的丧家犬,卑微下贱的贫困流浪汉。他们嘲笑的,除了我的痴心妄想,还有虚无缥缈的爱。

  “你奉垂木为天主,得了上主天主宠爱,就能孕育耶稣,诞生救世主,阻止地球毁灭是吗?”

  罗宪盯住我看,试图从我黑黝瞳仁中探出内心独白。偶尔我觉得罗宪会读心,会把我所有龌龊灵魂一并看个精光,我在他面前赤身裸体,如同婴孩。人类尚未偷食禁果以前,想必亚当就是这样盯着夏娃看。而我是玛利亚,他也不会是亚当。

  我当然无法忽视罗宪对我的喜欢,罗宪像夏日巨浪,滚烫地打在我身上,前仆后继,试图吞噬我,叫我来不及反应。可我生来就在陆地,无法拥抱盐水,罗宪再怎样前进,哪怕分裂大陆板块,也无法让世界重新回归海洋。我的心早被陆地占据,从此褪去尾巴,邯郸学步。

  我和罗宪好像两颗行星,绕着恒星转,我们在预设的轨迹上重复,直到某天,我被黑洞吸引,一骑绝尘,毅然决然往虚无扎去。罗宪却只能沿着从前轨迹无能为力,行星向来无法逃脱围绕恒星的命运。而黑洞是致命吸引,也许会窒息,死于宇宙大爆炸。我只想抵达黑洞中心,被太阳引力所覆盖。

  偶尔我觉得罗宪并非喜欢我,他只是把我归为同类,我们都是某位神明的信徒。罗宪认定信徒之间的感情维系是“爱”,唯有彼此相信“爱”,才能取缔“爱”。罗宪试图与我一同跪在他的神明面前,一同供奉他的天神,让他的恒星永恒不灭。可我不是,我所侍奉的,即为我爱;我所爱的,即为我佛。

  我佛是慈悲的。我佛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我佛无无明,无老死,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我佛存于我心。

  世界末日前夜,我约垂木和我去护城河看流星。垂木骑单车来,一辆骑起来叮咚作响的老式自行车,吵得湖边蝌蚪全都往水深处游去。我们在草坪上坐了好久好久,完全没有流星划过夜空,我已经放弃脑海里那出世界末日闹剧,就像玛雅人预言的2012,地球照旧自转。我承认我的脱线,世界末日或许真是我杜撰谎言,我只想使用合理手段,让垂木先说爱上我。这件事情竟然不是通过告白,我着实可悲可耻,害怕失败。

  我们相继沉默,不知道明天和陨石哪个会率先到来。

  「神降临灾难给埃及,劝说法老王还以色列民以自由(埃及记7:14-10:29,12:29-30)。」

  “其实我都记得。”垂木开口。另一辆叮咚作响的单车正巧从对岸缓慢驶过,漫长得像一列绿皮火车,驶过悠悠历史长河。

  「血水灾、青蛙灾、虱子灾、苍蝇灾、畜疫灾、泡疮灾、冰雹灾、蝗灾、黑暗之灾、击杀长子。」

  “每次你和我说,只有我爱上你,才能阻止世界末日到来。每一次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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