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卖了磁带店,带我周转了很多学校,我们几乎一年换一所学校,或者一学期换一个学校,主要看同学对我的霸凌严不严重。妈妈说她没有本事,我们只能躲着,那些流言蜚语一定会伤害到我们,但我们除了东躲西藏,除此以外无能为力。 有时候妈妈也会说,要是我能给你找一个有能力的新爸爸就好了,新爸爸像妈妈一样爱你,还会保护你。 我问妈妈,“只有男人才能保护女人吗?” 妈妈叹了口气,“如果女人足够强大,也能保护女人。” 可惜妈妈不是强大的女人,我也不是。 妈妈带我转来有姚衍的这所学校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姚衍变得更高了些,更加漂亮。我冲上前去和姚衍打招呼,像过去那样。姚衍愣了下,似乎没想起来我是谁,等记起我是谁后,也只是礼貌和客套,我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我好像和那些洋娃娃一起被姚衍遗弃,一起被那场大火给烧光。 那晚我重新剪短我的头发,如同过去扮演爸爸那样,率先出击。我问姚衍,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我们现在在同一所学校念书,我们可以继续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听歌,我们可以在一起一辈子。 姚衍欲言又止,姚衍说,“慷涂,可是你是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女孩子不能和女孩子谈恋爱。” “那我们就当好朋友啊,我们当一辈子好朋友。” 姚衍摇了摇头,“可是我想和男孩子一辈子。” 我不明白,明明是她说的,爸爸妈妈也不会在一起一辈子,为什么现在又要和男孩子在一起一辈子了呢。我想也许那个时候,姚衍就已经开始喜欢悍樵,她有另外的“一辈子”了。 姚衍和悍樵在一起的第三个星期,妈妈也找到了那个新的、和她在一起一辈子的男人,那个男人确实像妈妈一样爱我,对我也很好,带我转去了更好的私立学校。 可我不想和男人在一起一辈子。 难道女孩子不能和女孩子在一起一辈子吗?难道那些只是她骗我的谎吗? 我有点搞不明白了,我不想明白。
第十七章 《曼加尼诺多》 黑云笼罩街巷,浓墨铺盖屋檐,阴沉欲坠。骤雨却始终不能遂愿,姗姗不允宣泄。彦迟暗潮汹涌的心思宛若千军万马蓄势待发,而他眼尾干涩晴朗,似隐忍压抑拒绝酣畅淋漓,等不来一声号角,携同电闪雷鸣。彦迟生厌此番场景。 逐步见底的透明玻璃杯里,几段浮冰游曳——冰块消融以后,原本再怎般浓郁的咖啡,尝起来都和用于灭烟的烟灰缸水,没有丝毫差别。斑劣,恶呕,平淡却难以下咽。彦迟意识到自己似乎应当拂身离去,抢在对话发生以前。仅管娑予才刚坐下,而他早已等待半晌,迟到似乎是女性天生美德,好叫男性彰显自身绅士与温和教养,区别粗鄙莽夫。彦迟并非尚未烦倦这般“欲擒故纵”把戏,只是习惯与自我宽慰。显而易见,这是最后一次。 娑予坐在对面,指腹划过屏幕,在仅有十款不到的咖啡品类里,反复挑选。彦迟见她点进两回蕊丝翠朵详情页,对比廊构及红丝绒,最终不忘初心,重新回归蕊丝翠朵。彦迟心里清楚,选择蕊丝翠朵并非出于娑予自身对咖啡品鉴,或是源于口味偏好,仅仅只是“蕊丝翠朵”四字长得比其他几杯名字都要好看。娑予不擅长喝咖啡,讨厌一切苦味,但她从不拒绝咖啡,在咖啡店选购咖啡而非牛奶饮品,是她待人处事最基础礼貌。彦迟无法劝阻这项略显偏执“舍己为人自我感动”的行为素养,尊重他人选择是彦迟最基础礼貌。这害娑予尝试过多次讨厌事物,如今她终于不愿继续妥协。 彦迟当然能够读懂,他们不温不火的情侣假扮游戏,要在此刻彻头彻尾步入结局。当娑予不再熟络坐他身侧,自顾自夺走他的手机,理所当然强迫他请这杯咖啡之时,彦迟就知道,他被奴役的恋爱生涯敲响丧钟,他自由了。可彦迟不愿接受这种自由,就像雨水迟迟不愿打落。彦迟忍不住去看娑予新做的指甲,自从他上回恶狠狠数落娑予只会问自己要钱和做美甲以后,娑予指尖光秃许久,如今又重新容颜焕发。彦迟当然不能苟同镶钻长甲是否算做“美丽”范畴,但不再属于自己的富丽堂皇,总归叫他思绪泛起苦涩。彦迟这下清楚认知到自己被彻底丢弃,当然率先升起抛弃对方念头的人究竟是谁,彦迟不愿意开口承认。 下单咖啡以后,娑予又回了几条微信,终于倒扣手机,准备步入正题。彦迟不自觉坐直身板,他心底不知道哪届班任,要叫他在此刻坐得神气。彦迟至今没能理解“坐”和“神气”之间的语法关联,以及所对应的实际行为,像古老咒语,毫无道理。小朋友,坐神气。到底什么是“神气”? “彦迟,”娑予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只套娃不倒翁,一只光鲜亮丽、精美繁复,另一只光从相貌来看,只是掉漆陈旧的白色葫芦。彦迟之所以认定这是两只套娃不倒翁,是因为这是前几周他同娑予一起逛古着店时,店主硬要出售给他们的。不算过分昂贵,但完全是一笔不必要的开销。店主说,“这是曼加尼诺多套娃不倒翁,只卖有缘人。” “曼加尼诺多是啥?人名还是地名?是做这个的工匠还是生产这玩意的原产地?”娑予追问,店主笑眯眯不答。他们最终还是付费取得这两个曼加尼诺多套娃不倒翁,虽然仍旧没搞懂“曼加尼诺多”这个发音到底意为何意。根本不重要,彦迟认定无非是胡编乱造的忽悠营销,即便他隐约对这词有些许印象,可是无可厚非,不管给咖啡取名“蕊丝翠朵”还是“罗布斯塔”,归根结底都只是咖啡而已。彦迟总对娑予肤浅言语嗤之以鼻,憎恶她问东问西的白痴模样,在此之前,他甚至偷偷在心里憎恶几回,娑予打扮过度的穿搭。不过那些现在也都不重要了。 “彦迟,你知道吗?”娑予先将白色葫芦那只套娃不倒翁拿在手上,一件件打开,里面由浅到深排着从大到小七八个套娃,最中心最小的那只,拥有完好着色,从花纹脉络来看,和另只应该是同批次同款做工,只是不知白色葫芦为何褪色得厉害。“这个套娃是你。” 娑予又打开另只保存完好的套娃,这回打开以后,没有层层包裹环环相扣,只有一只小小不倒翁躺在中央。娑予把最中间的两个不倒翁拿在手上,光从肉眼来看,彦迟看不出任何差别,一模一样的两个套娃不倒翁,这叫彦迟不知所以,感到烦躁。但不对任何事情提出质疑是彦迟表面绅士风度,存在即合理,偶尔他觉得提问是可耻的,不耻下问首先要“知耻”,才会不“耻”,才会“问”。在达成“不耻”和“问”的前提条件下,询问者已经默认被问者是“下”。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而非平等尊重。彦迟知耻,因而不问——不上问,不下问,不分“上下”。 娑予当然熟悉彦迟秉信,无视他的执拗,自顾自将对话进行。“这个是我,这个看起来天花乱坠肚里空空只有小小一个不倒翁的是我。这个表面空空如也一尘不染,里面一个套着一个,最中间还是这个花里胡哨小不倒翁的是你。也就是说,”娑予话锋一转,“说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不管我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不管我们中间套了几层东西,归根结底,我们最中间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当然不只是你,不只是我,还有其他所有被曼加尼诺多选中的人,我们全部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古着店老板叫我们买这个,很好理解吧。”娑予颇显洋洋得意和眉飞色舞,看起来是完全会得意忘形的类型。 说完这一长串,服务生正巧将咖啡端呈。娑予先是熟练从桌边铁盒里翻找出两小纸袋糖包和一小盒奶精,很快囫囵吞枣,一股脑尽数倾倒杯中。像一场急雨,像一道瀑布,洋洋洒洒瓢泼,浇得所有人都狼狈,措手不及。娑予无法包容优雅,顾及装腔作势,咕噜几声,就将半杯咖啡灌进胃底。“苦苦的。”娑予吐舌。当然会苦,因为糖粒尚未融化,甜味还没有彻底融入液体,沉没海底的船葬,仍未属于盐砺。匆忙旅客,难寻归地。 娑予喝完咖啡,百无聊赖用长指甲戳了两下不倒翁,不清楚到底是外表斑驳那个,还是色彩斑斓那个,他们现在已经完全没差。窗外灰蒙愈发低沉,总觉得连氧气都在变得稀缺。雨也不落,风也不起,车潮呼啸来往,被咖啡馆播放的悠远轻柔古典乐,隔绝世外。从始至终彦迟都没应答,他无法判断娑予大段话语,到底需要他做何回应,他们变得比陌生,更陌生一点,比初次见面互相攀谈“存在主义”和“洼田正孝”时更加陌生。那时他们可以打着“相互了解彼此交心”名号,各聊各的,现在却早对关于对方热爱那部分,提不起兴致。用“魔幻现实”去分析“魔幻现实”,本身就是一件极其“魔幻现实”的事情,他们都不在意。 “彦迟,你在想什么?”娑予看似平静,却总显露焦灼,彦迟觉得她在等待什么,可彦迟猜不透。彦迟不喜欢猜,猜测和猜忌都是不负责任与背叛,“猜”字被发明出来,就是将人类兽化,反犬旁的任何字都是用来区分人和动物。“猜”会让人变得原始,变成困兽,被玩弄。 “我在想,”彦迟这时舒展身躯,彻底瘫坐软椅,他心底下课铃总算震耳欲聋,不论这是哪堂如坐针毡的课,彦迟都不再用管什么“神气不神气”。“按照你对剧情的安排,应该会在下雨之前离开,起身以后,你会说:我走了,你也走吧。用这样模棱两可的文艺话,来宣告对我的审判。”流放。彦迟不觉得自己拿捏这题答案,实际他的心从“曼加尼诺多”那段就开始乱,彦迟突然回想起,上次听到该词,是从谁的齿间。 蒲蔫遥远成一段盛夏,彼时的彦迟或是大学生,或是刚步入社会的愣头青,两位无所事事的闲散人事整个夏天都泡在出租屋里,进食泡面,打电动游戏。彦迟记不清他与蒲蔫的要好程度是否足以虚度此生。只那天蒲蔫独自出门倒垃圾以后,突然推门问他,“曼加尼诺多要来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那天蒲蔫只是穿着普通白T裤衩,踩人字拖,脸上表情并无异教徒的狂热崇拜,让他否决“曼加尼诺多”是什么明星偶像。 彦迟问,“什么?什么是曼加尼诺多。”彦迟明显从蒲蔫的眼神中看出失落,是复读那年从父亲眼底看到的失落,这种失落没有声音,却让他觉得被万箭穿心,他在失落眼神里死了又死,被反复凌迟鞭尸,尽管他的躯壳完好无损,而灵魂早就遍体鳞伤。蒲蔫说,“原来你不知道曼加尼诺多,那你整个夏天都在出租屋里等什么?你没有在等曼加尼诺多吗?”蒲蔫说完这句,就从彦迟视线彻底离去。偶尔彦迟觉得是蒲蔫纵身一跃,将他留在地面。或许曼加尼诺多是峡谷,人类是鹰。人类以栽落谷底与涅槃彼岸为界限。曼加尼诺多是不得不跨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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