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初一年级组倒是有个企业微信群,虽然炊焕和蝉玥都不爱在其中说话。炊焕上线看过几次,蝉玥都在线,他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加蝉玥微信,去慰问两句比如郊区的水蜜桃甜吗?现在过得好吗。 炊焕觉得自己没有慰问这件事情的权利,他从来不善言辞。 隔三年荷花初开的傍晚,炊焕蹲在北桥湖畔的桥洞底看退休老头钓鱼,他老伴从桥上走来,一手提着篮绿色蔬菜,另一手拿着刚从报亭购买的渔港晚报。 老头放下鱼竿,从兜里摸出老花镜,把晚报翻了翻,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炊焕,“这是你们学校之前那老师吧,以前常看她在河边散步。” 炊焕凑过去看,是蝉玥的照片,身边站着一朴素男孩。照片里蝉玥笑得很明媚,反倒是他身边的男孩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报纸的标题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黔弥首位本科生,数学考分石破惊天史无前例108!” 炊焕终于不用再去关心蝉玥是否微信在线,他觉得蝉玥现在过得一定很好,至少比听一百个学生以不同程度的磕磕绊绊背完全没有地方能运用到的1《出师表》要好。 她是懂数学的,她喜欢数学。 炊焕很难再悟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多余意义,他周而复始被困在初一,一年一轮回,每年都抱着大同小异的数学课本,对着万变不离其宗的数学测试卷,为同一个x得出不同的数字答案。x等于一,x等于二,x等于五又七分之六,x等于四点一三三三循环…… 同校的女老师结婚,同校的男老师创业,同校的老领导退休,同校的学生早恋打架辍学被劝退。这些好像和炊焕全然没有关系。 炊焕其实不明白自己时至今日仍要坚持当数学老师的原因,难道是为了弥补念书时期完全没听过数学课的缺憾,或是为了某日见报,“一岁一枯荣,巅峰对决。昱历初中孕育天才数学少年!” 纯扯淡。 炊焕想,他坚持当数学老师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除此以外其他都不会干。他只能在这周而复始虚度与荒废,尽管他偶尔也会警告上课偷看武侠小说的学生不要虚度青春,可学习或是传授数学,怎么不算是一种虚度呢。 只有在午休时刻,在万籁俱寂里,依着停车棚抽一支烟。这个时刻炊焕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是清醒的。整个学校都因为正午的到来而停滞,只有他的烟卷燃着,一直烧一直烧,像粉笔一样燃到尽头。 炊焕回想起石榴最早红的那年秋天,蝉玥和他初遇的季节。蝉玥问他,“不能教语文,你憎恶吗?” “憎恶什么?” “憎恶你憧憬的人生却只能按部就班照遵从别人给你的安排。” “有何不可?”炊焕问,“能活着,不是就足够了吗?” 不够。原来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炊焕觉得自己这三十年抓在手里的东西很少,很多珍贵事物都被他放手丢弃,他无欲无求的人生被一种“标准”所束缚。这种标准不是不好,只是让他青葱的茂密丛里结不出一颗石榴。 他没有红色。 学生和同事对他的印象总是:老实、呆板。他成为万千毫无性格的数学男老师其中之一,对事物毫无热情,彼此相似,相互替代。炊焕甚至失去名字,同学对他的称呼只是“数学老师”,没人关心他心底那个武侠世代。显然,这个世界,连他自己也都遗忘。 等烟烧到末梢,他就要去初一五班,上一趟早已烂熟在心的数学课。下班后,他决定去和父母安排相亲的女孩见面。 这个时刻,蝉玥在做什么呢?炊焕仿佛看到乡野郊区,泱泱稻田,蝉玥洁白无瑕的残月后脖,她无动于衷,沉默着在心底设下一个崭新的x未知数。
第十六章 《遥堪》 姚衍黑瘦,扁平,胸脯微隆,却拥有两颗浑圆丰腴的屁股。班里调皮捣蛋的男生偶尔会拿她的屁股开些低劣玩笑,甚有更冒犯者直接唤她“大屁股”。 姚衍起初会被气哭,趴在桌上掉小珍珠,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男生只会接着起哄,说些诸如“大屁股哭咯”之类煽风点火的话。 后来随着年级增长,姚衍学会反击,先从不痛不痒警告句“关你屁事”,再到恶狠狠地放狠话“你再说一遍试试”。胆小跟风者,很快就不敢再当她面喊“大屁股”,私底下倒是叫她“凶巴巴大屁股”,我觉得这个定语构成有些像“肥嘟嘟左门卫”,有种Q萌的感觉,虽然她本人深恶痛绝。 悍樵是班里长得最高的男生,学习成绩不算太差,偶尔会打败班长,拿下某科最高分,屁颠颠给那群同样坐后排的笨蛋学渣们炫耀。 但是悍樵个性很差,会拿从他高年级朋友那里学来的脏话骂大家,很爱说别人是“傻逼”,并且熟练运用“他妈”当做自己的口头禅。 比如他会说,“傻逼吧,我他妈有什么不敢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伸手,抽了下从他面前路过的,姚衍的屁股。确实是“抽”,声音颇有些震耳欲聋,嘈杂的课间突然就变得寂静,所有人瞧见姚衍的脸涨得通红,像火山快要喷发——终于抬手,用更清脆的声响,扇了悍樵一巴掌,而后走回自己座位,开始趴着小声哭泣。同桌女生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安抚她说是悍樵做得太过分,要帮姚衍报告老师。 悍樵原地愣了两秒,伸手揉了揉自己被扇的半张脸,转过去朝那个和自己打赌的男生挑眉,“怎样,屌不屌?”末了又补句,“你不敢吧。” 喧闹在这时重新填满教室,所有人又继续闹剧发生前的欢声笑语,我偷偷去看姚衍,发现她眼角湿润,却已经装作无事发生,掏出下节课本,开始预习。 我默默松开在姚衍被抽屁股时握紧的拳头,偷偷撤回那只箭在弦上准备冲出去打抱不平的左脚,被湮没在无动于衷里。 姚衍在那之后又多了个更长的称谓前缀,从“凶巴巴大屁股”变成了“扇了悍樵一巴掌的凶巴巴大屁股”。以前我和姚衍说,我喜欢肥嘟嘟左门卫,姚衍会问我,就是1《蜡笔小新》里面的肥嘟嘟左卫门吗?我说是的。 现在姚衍被堵在学校后面林荫小巷,被几个高年级男生戏谑打趣到,“这个就是你们班那个凶巴巴大屁股?扇了你一巴掌的凶巴巴大屁股?”从对话里不难听出,在场人物无非是姚衍,悍樵,以及一些痞里痞气的坏男孩。也许姚衍要被霸凌了,我想,但我抬起的脚却无法落下,无法一鼓作气冲出转角,挡在姚衍面前,将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就像她曾经解救我那样。我却始终犹豫不决。 “别闹”,我听见悍樵开口,声音竟有些严肃与害羞,而后他轻咳一声,当真局促谨慎询问道,“姚衍,我上次和你说我喜欢你,让你做我女朋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姚衍没答,悍樵有些懊恼地再次开口,“拜托,不会真要我拿全班第一吧,那也太为难我了……” 声音在这里变得有些窸窣,听不出是鞋底摩擦地面,衣料之间碰撞,还是只是树叶被风吹落地面,这样细微的声响害我分心,什么也没能听见,回过神来,就看见一双十指紧扣的手映入眼帘。我抬头,看见姚衍悍樵手牵手,姚衍的脸与上回同出一辙通红,只是这次不像火山喷发,像樱花树上浮起樱花。悍樵看起来有些错愕,我同他们擦肩而过,悍樵小声问,“刚刚那个是我们班的丑八怪?” “不要叫她丑八怪,人家有名字的,她叫慷涂。”姚衍嗔怪到。 尽管我的后脑勺上并未长眼睛,但我很会通过听见的声音来脑补画面,此刻我想悍樵应该是抬手挠了挠脑袋,左侧的,然后转过去看着姚衍问,“你怎么知道她名字,她不是才转来吗,你们之前认识?” 再远点的话,我就听不见了,我把地上的落叶踩得噼里啪啦响。 三月南雁赶返海岸,早春乍暖还寒,姚衍会来我们家磁带店门口等我,等妈妈把钱和鸡蛋放在我的包包里以后,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去学校。妈妈太忙了,早早就要起来顾店,没空送我上学,也没空给我做早饭,姚衍会陪我一起在学校门口摊了蛋饼,和我一起走进教室。 周末的时候姚衍会来我们家玩,玩她爸爸妈妈新给她买的洋娃娃。我们家就在磁带店楼上,偶尔姚衍会下楼拿磁带来放,边玩扮家家酒,边听孙燕姿或者莫文蔚,还有张惠妹。 姚衍说让我来演爸爸,爸爸是男孩子,爸爸应该是短头发,所以当天晚上我闹着让妈妈带我去剪短头发。姚衍说男生和女生才能谈恋爱,才能在一起,爸爸会和妈妈在一起一辈子,因为他们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他们可以一起生宝宝,有了宝宝就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了。这让我感觉有些难过,我问姚衍,可是我不是男生,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吗。姚衍说,当然可以啦,虽然我们不能当爸爸妈妈,但是我们可以当好朋友,我们当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1《小时代》,虽然那一年还没有小时代。 再后来一点,姚衍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姚衍要等判决书出来,和爸爸或者妈妈,搬到一个其他的地方去。那天姚衍把她所有的洋娃娃都拿来送我,姚衍和我一起坐在床上,姚衍哭得很伤心,她说她再也不会相信爱情,相信爸爸和妈妈会在一起一辈子,骗人的,男人和女人不会在一起一辈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好摆弄着两个女生洋娃娃,把他们摆在我的床边上。姚衍突然凑过来,抱住我说,“涂涂,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吧,我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管我搬去哪里,放假了我都来找你玩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我在心里说,好呀好呀,我们在一起一辈子。 再再后来,某天天晴,晴朗得就好像后羿从来没有射下过太阳。我的物理不好,总是搞不懂光的直射、反射和折射,所以无法预料午睡时刻,太阳光的照射竟然会透过洋娃娃镜片,将我的床铺点燃。妈妈那天进货去了,家里只有我。姚衍发现浓烟异样,拨完火警电话冲进来找我时,由于摄入过多二氧化碳,中毒晕厥,我的半边脸被火烧得模糊。 那天的火所幸不算太大,发现得又及时,甚至没有蔓延到楼下磁带店,除了我毁容的小半边脸,其余受到损伤的,只有床上那些“罪魁祸首”——姚衍送我的洋娃娃。但我不恨她。 我从医院醒来,姚衍已经和她爸爸搬去其他地方。妈妈给我买了一个新的洋娃娃,很漂亮,不戴眼镜,不可燃不可爆,没有任何危险。我开始蓄长头发,低头走路,沉默寡言,和人说话时尽量避免对视,来遮挡我脸上的伤。 那些同学发现以后常会嘲笑我,打趣我,以讹传讹,说我小时候贪玩纵火,把爸爸烧死了,把自己烧毁容了,我妈妈一个人抚养我,觉得我是拖油瓶,想勾引其他学生家长改嫁。要是同学之间想要羞辱另外的同学,就说我妈妈要嫁去他们家,我要变成他们的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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