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北没回头看，慢悠悠竖起一根中指，在夜色里左右晃动两下，权当回应。他把手指插回裤兜，佝偻着腰，抬眼从下往上瞧我，他的瞳仁极小，看我时像在翻白眼，颇有些凶神恶煞意味。靠北一头杂乱无章的发尤其浓厚，像一滩黑猫，我望不见黑猫碧郁的瞳，这叫我浑身都不自在。
思绪几转，没转明白该不该同靠北寒暄，我们僵持的像一副静态油画，油画也不确信，是否有人在窗前，将他们尽收眼底。
靠北率先开口，打破这段沉默，他起合的嘴唇往外蹦出句“看你妈”。声音干瘪，嘶哑，硬生生从生锈的嗓眼挤出这三个字，平静的像在问吃了吗。往后靠北像是突然开窍，掌握方法，像初回接触英语的孩童，从hi，hello，how are you学到i'm fine think you and you。先是怯生含蓄的hi，偷偷练着发音，很快可以自信大声问出，“你他妈的看个鸡巴！”
随后，靠北连肢体语言，都无师自通。他伸手推我，扯下我身上背包，摔在地上。我包里那些圆形：矩形，三角，通通跌落。靠北终于完美演绎，掉落几句“傻逼”“神经病”“去死”之类的高级词汇，骂骂咧咧走远去。
靠北的主治医生这才面带微笑，心满意足坐回座位。
最新法律条例，人类必须保持愤怒。
二。
靠北不记得这是第几回坐在主治医生办公桌对面的位置，他每回都心平气和同医生说，“我觉得我很好，我没有病，请让我出院。”
主治医生却总高深莫测吞吐一种并不存在的雪茄，尽管他并没有做出这样的举动，但在靠北看来，主治医生完全是慢悠悠的吸了口雪茄，缓缓往外吐出，再装腔作势漫不经心的开口向他搭话。
“靠先生，可能有些误会，你患的是情绪缺憾症，法律规定人类必须保持愤怒，没有情绪的人，不是成为像你这样的病人，就是成为和我一样的医生，靠先生，”靠北觉得在这个断句的时段里，主治医生应该是把雪茄，或者烟头，按进烟灰缸里湮灭，再语重心长和他说话，“我们不是在囚禁，而是在保护你。”
靠北突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他甚至想如同之前每回一样，沉默的离开座位，回到属于他的病床前发呆，翻阅一本纯黑或者纯白封面厚重的严肃文集。
但是不行，靠北想起今晚，有他不得不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学着戏剧里描写的片段，起身，抓住主治医生的衣领，表现出一副愤怒到了极点的神态，他足够努力用一种并不大声的大声怒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别再装腔作势说这些废话，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听好了，我现在就要离开！”
靠北说完这些，起身离去，关门时他故意卯足力气，将门“咚”一声紧闭。
以往，靠北想去走廊尽头通风，总要轻声细语询问走廊管理员，“您好，方便递下钥匙，让我去走廊尽头晒会太阳吗？”多数时候，管理员总装没听见，或是将电视声音调大，靠北再三询问，无人应答，只好转身回到自己病房。偶尔，管理员会放下手头事物，按下镜框，从镜片上方抬眼看向靠北，用不耐烦的语气问他，“干什么去？”
靠北答，“晒太阳，麻烦了。”
“晒晒晒，晒不死你。”尽管如此，管理员仍会把钥匙摔到靠北面前，“半个钟，没晒死记得把钥匙还回来。”
靠北每接过钥匙，总心存感谢，在靠北看来，管理员是个好人，至少比空有噱头的主治医生要善良太多。
而如今，靠北可管不了什么“礼貌待人”的文明法则，他把儿时学习的礼仪和教养全盘抛弃，拙劣模仿着严肃创作里最为蹩脚的丑角，努力压低嘴角，装出愤怒模样，路过走廊管理员的窗口，直接抢来钥匙，打开沉重铁门，怒气冲冲夺门而出。
做些事时，靠北全然不敢回头，或是稍作停顿，他一鼓作气快步逃出四院。当然，如果他愿意回头查看，走廊空荡，管理员甚至没抬头瞧他一眼。这个世界，愤怒是通行证，愤怒可以畅通无阻，去往任何地方。
三。
法律是从何时起，变作如今模样？
靠北回想起最初，最最最初，情绪还没被条例规范的年代。靠北可以被诙谐低级的冷笑话逗得捧腹大笑，可以因为错过班车或是煎糊荷包蛋感到懊恼，遇到横穿马路的外卖配送车能咒骂声“赶着投胎啊”，在微博看到人间伤痛，也能文绉绉转发标注，“这个世界会好吗？”
没有影响的，为人类的不幸默哀和为自己的过错悲痛，嫉妒他人顺风顺水的人生和欣喜刮中十元彩券。情绪复杂多样，世界瞬息万变，感情与感情相互交替，叹惋和欣喜和平共处。靠北从来没想过，仅是正常情绪宣泄，能算什么过错？
是哪位科学家提出的？早已无从考究，时代变化太快，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名字能被人类所铭记。总之，某位专家提出，人类的负面情绪，诸如：悲伤、愤怒、嫉妒、狂妄……这些情绪波动所产生负能，从人体中腾起一种被命名为“fnwjsde”的破坏分子，该分子对臭氧层造成严重破坏，导致全球变暖。
总是这样的，仿佛你今早左脚比右脚先踏出房门，或是被子横盖没有竖盖，都会导致全球变暖。靠北甚至怀疑，fnwjsde这个单词是这位专家随手打出，先不说这个词的中文译名是什么，单说音译，这是能读出来的英文单词吗？
情绪疫苗最早被研发出来，率先使用的是大学生。显然又是某位专家说的，大学生总归情绪过激，难以抑制自己体内源源不断的想法。宿舍矛盾，恋爱纠纷，学业困扰，实习难关。这些琐碎的闲事让大学生被情绪所操控，他们连一本严肃文集都读不下去，人类止步不前，全都要怪罪于大学生。显然，全球变暖也是。因此，大学生被要求，接种“负面情绪抑制疫苗”。而靠北，正是第一批接种疫苗的大学生。
可怜的大学生，他们在接种疫苗时，甚至没有获得一筐鸡蛋。
四。
四院外，靠北将我推翻在地，我的手边遍布图形。图形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图形是这个年代最最肮脏的垃圾。
疫苗普及以后，世界进入空前绝后文明年代，这种文明并非类比古巴比伦、古埃及之类的文明，这种文明是一种文明用语的文明。人类开始广泛使用“对不起”“谢谢”“打扰了”“不好意思”之类的客气词汇。
真的是客气，当然也只是客气。
被偷走外卖的大学生，往往能在原外卖遗址发现一张字条，“非常抱歉，因您购买的外卖看起来过分美味，故途经此地，代您取走外卖。如过程中使您感到不适，或导致您饥肠辘辘，请允许我就我鲁莽的行为再次表示真诚的歉意，期待您下次订购的外卖也能如同本次一般可口美味。”
失去“恼火”情绪的大学生，当然得礼貌在字条上回应，“您好，您取走我外卖的事情我已得知，未能知晓您的姓名是我的遗憾，此刻我有些饥肠辘辘，但一想到我选购的美食能得到您的认可，这使我非常欣慰，感谢您的认可，我会再接再厉。”
声势浩大的和睦，振奋人心的友好。
最高法院当庭宣判，监狱将成为历史，人类无需囚笼，人类是自由的，人类是共同的。连同货币，都成为一种印刷艺术，阅读一本书籍，与阅读一叠百元钞票，全然没有差别，地球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大和谐，人类无需被任何痛苦纠缠，因此，自然无需做出任何伤害。
全球变暖显然是因为人类自相残杀，这是一种警告，一种推进，所有的苦难尽头都是爱，是无边的大爱，只要人类团结在一起，只要人类相互爱人类，只要人类摒弃自私，只要人类变得无私，人类早该发现了，人类是命运共同体。
我们所有人都不需要名字，我们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思想，思想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阅读文字，和阅读人民币，别无差别。货币也是由图案和文字（或者数字）构成，货币怎么能不算一种艺术？
因此，图形成为最低级的东西，图形和负面情绪一般需要摒弃。
没有任何花纹的，没有任何加以创造的，单纯的、平面的、单调的图形，一并视为需要清理的垃圾。我的工作正是如此，清理掉柏油路面所有黑漆漆的图形，那些被晒干的三角过分丑陋，需要铲除，需要消灭，需要被运回垃圾站。图形是不准出现在完美无瑕的街道上的。
五。
最最初，就是比最最最初再后面些的时代，情绪疫苗普及，人人脸上都布满微笑。举例说，当领导要求你加班，你当然不会为此感到不满，你会抱着“谦恭”心态：领导让我加班，是看中我的能力，货币被取消，老板不用支付任何工资，自己也得不到任何报酬，在这样平等的条件下，领导还愿意将加班的机会留给自己，是希望自己有所成长，有所进步，分文不取是一种美好品德，这远高于任何一种利益，为此，应该心存感激。
甚或说，当同事咧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笑颜，和你说晚上有一场约会，和心动的男孩一起去看人民币展，人民币展在此时等同于历史博物馆，你当然不会发出“凭什么”的质疑，你只需礼貌答应，“好呀，没有问题，祝你玩得开心。”你瞧，短短三句，道满文明。
“好呀”表示回应，有问有答是基础礼貌；“没有问题”加强语气，体现回答者之贴心，生怕同事产生“不好意思”这样的愧疚负面情绪；至于“祝你玩得开心”这句，当然就是教科书级别的客气，如同“祝您生活愉快”一样的标准体面。
要我说，在最最最最初，二十一世纪前叶，哪里需要强制服什么兵役，就该强制电信实习，或是兼职淘宝客服，好好学习礼貌用语。
靠北是怀念这个年代的，靠北怀念心平气和的年代，尽管他也对那些失落、难过、悲痛有些许不舍，靠北当然认同人类必须情感完整才称之为人类，可靠北从来不是偏激的人，靠北不会因为任何一种政策而感到忿忿不平。
同性恋不允许相爱吗？这有什么关系呢，毕竟自己也不是同性恋呢。少女被拐卖被囚禁吗？确实好可怜，但这种事情毕竟只是少数吧，周围没有见过呢，可能是夸大其词也说不定。洪水了，天灾了，人祸了，到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些与靠北无关的事情，靠北无法分出过多情绪去关注，这些情绪即便分出去，又有什么用呢？愤怒什么都不能改变，愤怒无关紧要。
靠北承认，他是自愿接种“负面情绪抑制疫苗”的，靠北只想安然无恙的生活在浮华美丽的世界里，即便这个世界只是虚构。
虚构有什么过错呢？知道太多的真实会是一件好事吗？
六。
图形出现的第一天，我和靠北阅读同本严肃文集，书里写的内容我记不清，满眼望去尽是些□来□去的方框，为此产生疑惑情绪：□什么呢？显然，靠北是不会疑惑的，靠北依旧拥簇着他的礼貌，客客气气去询问图书管理员：“您好，这里的文字，是丢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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