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未融入人类社会。我离开海洋的第一件事情是学习呼吸,可学会呼吸以后才发现,人类早已放弃呼吸。城市里没有氧气,割掉腮帮的我,却再不能回到大海,回到溪流,重新做回一根摇曳的水草。 四月中旬,我学会走路,学会用额头抵住地面从泥土中汲取氧气。我的领导和我说,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请教她,任何,一切。领导和我说过一些人类事宜,让我错觉人类和鱼类也没有差别,城市和小镇也没有差别,大家平等,尊重,在新世纪,没有高低贵贱。 这是一件好事,我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离开海洋是好的,离开那些丑陋的深海鱼,离开鮟鱇,离开那些为非作歹的鲨鱼,离开珊瑚群。可人类社会里,竟然没有一点粉色,人类社会比深海还要漆黑,没有发光植被,萤火虫纷纷跳海,转生电鳗。 该死,我早该和那些电鳗搭讪,我早该相信他们是萤火,早该明白他们来自人类社会。我的胃里填满太多海水,走起路来湿漉又沉重。我像阴雨天挂在厕所里怎样也拧不干的毛巾,我像阴雨天明知道会转潮却被强制要求拖地的校园走廊,我像阴雨天排水系统堵塞被泥泞污浊淹没的地下室。我急需晒些太阳,急需补充点阳光。 城市一直没有下雨,我却怎么也晒不干自己。 我工作的地方,在摩天高楼建筑群。这里划分成规整区域,一些产业园,科技园之类的,每栋楼都染着相同的蓝色玻璃,每栋楼都至少有十八层楼高,我管它叫南京101楼群。台北101建成以后,有想过可能会被一群101包裹吗?大概没有,因为大楼没有思想。 大楼里的上班族群也同样没有思想,大家开始当行尸走肉,当电脑前的办公机械。要我说每台电脑都应该拥有姓名,员工与电脑同名,这台A935,办公人员韭三吾,是公司里第三十五棵韭菜,廉价劳动力,可以收割,可以压榨,可以剥削。没有思想,很好控制。 我对上班其实没有那么厌恶,我越来越麻木。当我还在念书,我愿意说话,愿意犯错,愿意翻过栏杆躺在铁轨上,愿意脱离肉体的枷锁。但成年以后,我越来越怕死。我的身躯越来越大,不断长高,长到一米六五。可我却越来越胆小,三层以上的高楼,就让我产生坠楼幻想。 我从大楼跌落,如果死不了,那该多痛。如果我躺在病床上,如何心安理得花着父母支付的昂贵医药费,去和病友交朋友,去写那些琐碎的思想,去天台吹风。去教唆一版爬山虎,学习蒲公英的飞行。 我不能,不能够。 我必须在人类社会苟延残喘,必须学会人类规则,必须摒弃所有爱好,用通俗来包裹自我。我不能信佛,不能热爱血腥暴力,不能当亚逼,不能小众,不能二次元,不能发出声音,不能拥有四肢,不能宣布自己是女同。 不能厌男,不能社恐。不能活在自己虚构幻想的世界里,把那些人类当成地球online的NPC而已。 管理员和玩家,程序代码,规则,赛博语境。 人类和人类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紧密关联,当我把人类分为人类和我的同时,人类也将他们本身同样划分为“别人”和“我”。 我错误的认为人类是一个整体,导致我在人类生存适应当中很艰难,因为他们其实没有那么多共通。 人类本身就不是一个整体,我太错误。我大错特错。 当我使用“人类”这个词语,我就已经无法融入人类社会,因为没有人类管自己叫人类,他们的主语是作为“人”而不是作为“人类”。由此可见他们认同“人”的身份,但厌恶被分类,他们互相不认同着。 我尚未从校园里完全走出,我的观念仍是同学,师生。我误会领导是一种师长学姐前辈的身份,可以学习,可以请教,而不是一无所知的草包,一窍不通的油水,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想要。 “先生,权利是用来交换欲望的吗?先生,为什么你什么都想要?你什么都想要,先生。” 当我终于学会如何与“同学”身份相处,同学身份早就远离我。操你妈的十六岁,操你妈的校园霸凌,操你妈的社交恐惧。操你妈厌男,操你妈自闭,操你妈抑郁。我操你妈的台北!我爱南京,我爱全人类! 说多错多。永远礼貌,永远谦逊,永远卑躬。永远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不要自讨苦吃。 没有珊瑚群的人类社会,没有植被,我湿漉粘稠,最好栽进土壤,冒充植被。 天桥整整三天都在浇灌路道两侧的观赏花,那些种在马路周遭的花束,用来帮助人类分担汽车尾气,用来吞噬一些二氧化碳。因为人类不再需要氧气,不再呼吸,不再呼出二氧化碳。花束喝太多水,花束和我一样潮湿,她们从天桥上往下流淌,成了瀑布。 人们走进天桥底,像走进水帘洞,尽管没有人会成为孙悟空。 行人们被花洒浇灌,会错觉自己是鲜花吗?他们会发自内心的,像鲜花一样高兴,像鲜花一样芳香吗? 他们午餐会吃鲜花罐头吗? 而我只是深海鱼类,一直下沉,一直下沉,直到地震海啸恐怖袭击地球失去重力。夏之禹会出现在社会新闻里吗?会真的殉情吗?那些歌词里唱的都只有谎言吗?人类永远都只擅长忽悠和欺骗吗?真诚也只是被虚构的一则童话吗? 我愿意做一只什么都不在乎的猪,我愿意学习人类。我不要被抛弃,不要被丢弃,我不要和人类社会格格不入。我愿意融入人类社会,我愿意和人类友好共处,可人类也愿意和我殉情吗? 最近,一点书都没有看,一点东西都没有写,我被人类社会吞噬。人类社会太多匆忙,太多苦恼,太多忙碌,佛经里写的,圣经里写的,都没有用,人类永远在吃苦,永远在犯错,人类永远在重复,没有结局的重复。 学习人类,取代人类,但不要成为人类。
第十三章 《潜水艇在靛蓝的夜晚浮出海面》 暑假结束前最后一个周二,生水从壶嘴喷头洒出,一半淌进防盗窗前摆放的绿萝盆栽,一半跌落居民楼侧柏油路面——水渍腾起一团白气,随即蒸发,消逝无踪迹。街巷又恢复往日般万籁俱寂,辅以蝉鸣。 我在田字格本用左手练习临摹小篆,这是我最新喜好,用来打发沉闷和无所事事的午后。小篆是种古老且在我看来无人问津的字体,很美。类比来说,是汉字里的飞天敦煌,学写小篆和用左手写字一样特立独行,这能让我在开学那天,不经意拿出一手——众目睽睽下,用左手写下一纸漂亮的篆书。我这个年纪,是有偏爱哗众取宠的劣根。 当然,目前为止,我只能在方格里画些歪七扭八的线条,这让本就繁复的小篆,看起来更显神秘色彩。话说,上学期末领成绩报告册,我的同桌卯媛最早窥探到我掩耳盗铃的小嗜好,对此她的评价是,“咒符画错会遭受反噬,你确实应当多加练习。” 我低头看着纸上所谓“鬼画符”,好嘛,看来我“写一左手漂亮小篆”这事,在新学期开学当天就实现,尚且为时过早。 潜禹很常用“龟毛”这词来形容我,最初,剪贴报风靡全校,班主任鼓励我们把渔港晚报里的新鲜事,或是作文报里的优美段落剪下,贴到划线本里,当做积累沉淀。班级里各个委员积极响应,有天,面容姣好身姿纤细的英语课代表将英语报里阅读理解剪下,不经意让时髦聒噪的英语老师看到,得到大肆赞扬,普通学生纷纷效仿,觉得剪英语阅读理解,可比搜集什么小镇新闻、学生作文炫酷多了。 富家子弟里有人直接打印外文电影台词贴进剪贴报本,“剪贴报”这事终于和“报”没什么关系,成为展现个性的最新模式,类似一种名片,要想了解某个人的兴趣爱好和文化思想,先看他的剪贴报本再说。 那段时间我在门口小卖部寻了本神奇宝贝图鉴,仅此一本,售价十元。彼时我的积蓄只有某天父亲晚来接我放学,施舍的两元,让我买零食吃,别告诉我妈。为此图鉴,我从父母床底“捡”到五元,又去堂弟的零钱罐中,借用三元,终于在周五晚上,全款拿下。 整个周末,我都在把神奇宝贝剪出,在图案外围留圈白条,做成贴纸模样,再用双面胶,贴进英文作业本里。我没有其他封面花哨的漂亮本子,学校统一发的作业本,只有四划线的英语练习本,能稍微显现出些与众不同来。 那本作业本被我不经意当成英语作业拿给潜禹抄,他还回来时说,“周涿,你真是有够龟毛的。” 龟毛,是什么意思? 潜禹会说很多怪话,譬如:龟毛,靠北,法克,这些词汇时常令我摸不着头脑。同龄人里爱说怪话的不少,他们总说:我操,操你妈,你妈逼之类的,从未见过有人用潜禹所述词汇,我断定那是更高级更酷的怪话,潜禹总是先人一步,在他第一次朝我比出中指半月后,大孩子们才开始互比中指,等同龄人后知后觉比中指,期中考试早结束俩个礼拜。 我练字的木质长桌面朝窗台,窗台外的防盗窗沿摆放三盆绿萝,妈妈买回来时说学习累了可以看些绿色植被缓解双眼疲劳,实际多数学习时间,我都盯着绿萝发呆,构想拇指姑娘或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衍生剧情。如果有只瓢虫路过,那他一定惨了,整个下午,我都要弄明白他五瓣圆点的甲壳,怎么不能变成七星瓢虫。 石粒在这时从我窗前划过,没砸中我的窗户,只是形成一道x2=-2py(p>0)的抛物线。我很容易为些无关紧要的“不关你的事”分神,因此爬上桌面,推开窗户,朝下望去。 潜禹那天穿着件红色T恤,外面是浅咖色的马甲,在当时,这种叠穿就叫“新鲜”“潮流”,在“精神小伙”尚未变成贬义词之前,路过的大妈或许还要夸句“很有精神”。潜禹站在树荫底下,看到我探头,明显眼前一亮,他从身侧背着的斜挎包里翻出暑假作业朝我挥了两下,又指了指街口转角的M字标,意思是带上暑假作业,“三点几啦!饮麦先啊!” M记的麦旋风最早是有工作人员帮忙旋好的,在洋快餐仍未家喻户晓的年代,只有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走进去消费,如何判断一个小孩的家庭情况,要看他过生日请不请同班同学去吃KFC。红衣服的工作人员把巧克力碎和冰淇淋搅在一块,那些黑色的颗粒像郊外夜晚星辰,我从周庄搬来章鱼港后,就再没见过散落夜幕的星屑,和围绕芦苇荡的萤火。 潜禹飞速抄着我的暑假作业,他的字潦草且巨大,ABCD皆是一笔连成,英文字母上下出头超过原定空格,好似他自身一般不甘这样拘谨的束缚,试图挣脱,从工整的方框中,从狭隘的括弧里,打破教学楼的构架,击溃沉闷低迷的繁文缛节。反观我的字,局促,拘谨,只占格条一半大小,每个字都端正的恨不得用尽全身力气,把纸张贯穿,把心脏刺穿,我大汗淋漓,迷失作业丛林,签字笔是年级捕兽夹,我左腿瘸拐,因而永远无法从那些课本陷阱逃离。逃离教学楼,逃离按部就班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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