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娟在世时从未收过花,章书闻无从探究她的喜爱,但猜测她大抵会喜欢向日葵这种迎阳而生的植物。花束并不大,但向日葵洒了水很新鲜,章书闻拉着余愿对着存放处上的照片深深鞠躬,把花留在了那里。 把余愿送往余家的那段时间,他连在梦里都不敢见亡父亡母,怕看到他们失望的眼神,更怕他们看见自己的无能。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他能够把余愿带到他们面前,跟他们说一句不必担心。 但近来也不是没有苦恼的事情。 上个月余愿的学校发通知要缴学费,章书闻特地去尔高见了余愿的班主任,恳求对方向学校申请他先缴纳一半,九月开学时再将欠款补齐。 好在这并非没有先例,学校也准许他这个请求。 章书闻已经把手头的存款都清算了一遍,这个暑假他都会在工地度过,薪资正好弥补上余愿学费的空缺。 说实话,章书闻并非没有考虑过替余愿转学,但实操性太弱。他甚至在一瞬间产生了让余愿去康复中心的念头,可这样的想法还没有成型就被他打散了,他忘不了当日在康复中心里余愿的眼神,更没有办法强迫余愿去不喜欢的地方。 再过一年,余愿中考,又是一件需要烦恼的事情。以余愿目前的成绩,要考上一个不错的高中绝非易事。章书闻上网查了很多资料,甚至到有关自闭症的论坛里发帖询问,不是没有正向回答的,但得到的大部分答案都让他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 好一点的期盼,余愿可以先上职高再上大专,坏一点的打算,也许余愿就止步于此了。 暑假很快到来。 章书闻每天六点半出门,工地的工作是固定的,此外还有在奶茶店或者餐饮店的兼职,忙起来的时候要将近凌晨才能到家。 他自以为身体已经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生活,但还是在某个橙色高温预警的天气里中了招。 起先只是觉得有些胸闷气短,渐渐的视线也开始模糊,感官一点点退化。工友在他面前说着什么他都听不清,耳朵里嗡嗡响着,倒下的那一刻他来不及反应,整个人直直地栽到了沙堆里。 周遭闹哄哄的,两个工友合力把他抬到阴凉处,往他脸上身上泼了些凉水,他还是迷迷糊糊,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魂魄在天上游荡。 “谁有书闻弟弟电话,让他弟来接吧。” 章书闻勉力从混沌的意识里抽出一点清明,哑声,“不用.....” 工友拗不过他,又有工作在身,给他塞了瓶矿泉水,“那你先在这里缓缓,舒服点就回家去吧,包工头回来我会跟他说的。” 章书闻道了谢,靠在墙面闭眼休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抛进了海面,颠簸得厉害,口腔里也不断分泌出清液,忽而之间一股酸气从胃里窜上来,章书闻弯着腰哇的吐出些许酸水,腐臭的气味让他感到阵阵恶心。 吐出来之后倒是舒服许多。 今日的任务是完成不了了,章书闻只得提前回家去,他在附近的药店买了盒藿香正气水,坐在混杂着皮革味和汗臭味的公交车,胸口又是被放进洗衣机里似的搅个不停。这样的情况下,他无暇注意周遭的动向,自然也就无法发现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一路尾随他到了出租屋楼下。 余愿一听到门外的声响就警惕地竖起耳朵。 章书闻在家里的桌子上摆了个电击棍,教会余愿怎么使用。余愿一点儿没有犹豫地拿着电击棍站到了杂物后,满脸戒备地盯着屋门,等见到门外的是章书闻,惊喜地微微张大嘴巴,“哥哥.....” 章书闻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是我。”他走过去,将电击棍放回原位,奖励般地揉揉余愿的脑袋,“做得很好,下次有人开门也要这样。” 余愿重重点了下脑袋,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章书闻今日怎么这么早回家。 章书闻撒了小谎,“工地放高温假。” 说着随手将被汗染湿的衣服脱下来。他又长高了些,十七岁就已经一米八出头,宽肩窄腰,背脊和腹部附着着恰到好处的肌肉,一举一动间像是延绵起伏的山脉,兼具力量与美感。 两人是兄弟,章书闻又一直把余愿当小孩子看待,换衣服的时候没什么好避讳的,可换好衣服回身,他才发现余愿一直在盯着他。章书闻好笑道:“怎么了?” 余愿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屋子更热了。等章书闻去冲澡的时候,他走到玻璃缸前给元元喂龟粮,很不解地小声嘀咕着,“不一样......” 大抵是狮子和绵羊两种动物的区别,使得哥哥早一步比他长得高大。 章书闻又开了瓶藿香正气水服下,却依旧没能驱赶脑子里的混茫,他把自己收拾整洁才躺到床上去,没有盖被子,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不多时,床的另一侧也陷下去,是余愿也上了床。 老式风扇对着两人的方向吹,章书闻又冷又热,额头和颈子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难受得闷哼了声。 他下颌线绷紧,微微仰着脑袋,突起的喉结滚动着。凑上去的余愿出神地看着他的喉咙,出于想替章书闻擦汗的想法,轻轻摸了上去。 温热的指腹碰到章书闻的喉结,如此私密的部分被触碰让章书闻的身体本能一僵。他握住余愿的手,睁开微红的眼,低声,“睡觉,别乱动。” 章书闻的声音因为中暑夹杂着些沙砾般的沙哑。 余愿侧着身子贴了上去,把脑袋枕在了章书闻的手臂上,呼吸如同羽毛般拂过章书闻的颈侧。这样亲密的姿势数不胜数,谁都没有觉得这是不寻常的,章书闻自然而然地抱住余愿,对方在夏日滚烫的身躯像是一个热烘烘的暖炉,缓解忽冷忽热给他带来的不适。 “睡吧。”他说。
第36章 今日领导来工地视察,下工很晚。 施工照明灯代替火热的太阳点亮每一张布满灰尘的脸,章书闻和工友合力将钢筋帮到吊机下,抬头看着钢筋一点点被拉到高空,顶光像是火一样流进眼睛里,令人产生一种被灼烧的刺痛感。 “大家今天都辛苦了,下班吧。” 工人沸腾起来,边用毛巾擦着汗边嘻嘻笑笑说着什么。这些男人许多都是外地来的,年纪不一,孤家寡人的有,娶妻生子的有,但脑子里除了赚钱就是装着那点下三流的事情,几人推推搡搡,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堪入耳。 章书闻换掉汗湿的衣服,又随意洗了把脸,刚想走,几个工友神神秘秘地挨过来,“哥带去你个好地方。” 章书闻大多数晚上都有兼职在身,下了工就马不停蹄地走,除了在工地外跟工友的交流并不多。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想快点回家陪余愿,但工友却很热情地揽过他的肩,“走吧走吧,保管你不会后悔。” 章书闻之后还得继续在工地干活,这些工友平时待他也挺不错的,他犹豫了下,到底没有拒绝,只是问了句,“去哪儿?” 男人嘿嘿笑起来,“到了你就知道。” 他们从飘着灰尘的工地里出来,绕过一条黑麻麻的小巷,这里没有路灯,光从未关严实的老房子里透出来,给黑夜披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白衣。 不多时,章书闻就见到巷口似乎站着人。他正想询问,耳侧却听见了些声响:喘息声和娇吟声混杂在一起,在这寂寥的巷子里尤为清晰。 他顿住脚步,不肯再往前了。 “大哥,两百走不走?”巷子里忽而钻出个婀娜的身影,攀住了某个工友的肩。 章书闻看清了女人的脸,化着浓艳的妆,嘴上涂着大红色的口红,穿着紧身低胸裙,姿态大胆奔放。注意到他的目光,娇娇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女人说话有点口音,巧笑着,“好帅的小哥,你有点面生,第一次来吧?看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打个折。” 工友一把将章书闻推出去,嘻嘻笑道:“怎么样,还没开过荤吧?今儿个哥带你见见世面,你喜欢哪个,随便挑,哥给你出钱。” 章书闻已经反应这儿是什么地方,他躲过女人伸过来的手,严肃道:“我先走了。” 工友拦住他,像是觉得他很不识好歹,“大家都是男人,来都来了就别假正经,你要是觉得害羞,我们哥几个替你保密就成了。”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既有调侃也有起哄。 章书闻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眉目冷凝如霜,义正言辞道:“秦哥,很晚了,我弟弟还在家里等我。”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犟呢?”工友不悦,“咋了,你是瞧不起我们?大家出门在外,有点生理需求很正常。” 其余工友纷纷劝道:“等你尝过了就晓得这儿的好处了,过了今晚,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巷口里的声音越发高昂,一阵后,又猛地消停下去。 空气里漂浮着难以言喻的气味,章书闻不由得屏住呼吸,已经有工友对女人上了手,他别过脸,不想跟他们再纠缠,抬步就走。 恰好巷子里完事的男人边穿裤子边走出来,两人借着微弱的光打了个照面,竟是刘成。 “哟,”刘成夸张地拔高声调,“这不是好好学生章书闻吗,怎么也学我们这种下等人出来找鸡啊?” 难听粗俗的言语让章书闻的眉心紧紧蹙起。 他没有搭理刘成的话,快步地将工友等人甩在身后,等走出巷口呼吸到新鲜空气,才猛地深吸一口气。 章书闻听说过有些工人下了班后会去招嫖,但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憨厚本分的工友们也是如此,甚至还将他带到了暗巷里去。一想到方才那些粘腻的声音,他就一阵反胃。 章书闻今年已经十七岁,也懂得人有欲望是常情,但如果要通过这种低级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是所谓的真正的男人,那未免也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晚上十点多,章书闻开了家门。 余愿如同往常一般上前迎接他,他下意识地避开,让余愿张开的双臂抱了个空。 看着余愿暗淡下去的眼神,章书闻笑了声,“没不让你抱,等我洗完澡,好吗?” 在他眼中的余愿是干净清澈的,哪怕他没有做什么事情,也不想让余愿沾染到他在暗巷里无意黏上的污浊。 只是章书闻还是低估了巷子里所发生一切给他带来的冲击力。 那天晚上他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他像是被关进了一个墨水盒里,四周乌漆嘛黑,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延绵不绝。 一道清脆的声音像是光一般照了进来,“哥哥。” 章书闻猛地睁开眼。 屋子里闷热如炉,他睡得满身热汗,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都是滚烫的。 余愿比他先醒一步,已经坐了起来,眼带好奇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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