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乐嘶嘶抽着气,灌了两口冰水,正想说话,余愿却做了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他从章书闻的臂弯里半撑起身体,一口咬住了鱼丸,动作之快,让章书闻都没来得及阻止。 余愿不会吃辣,一把鱼丸含进嘴里,辣籽就像鞭子一般在口腔内狂舞起来。他白皙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粉,不敢嚼,又不敢咽,愣愣地闭着嘴。 众人连忙让余愿吐出来。 余愿却像是被辣懵了,动也不动。 章书闻快速地抽了两张纸巾抵在余愿的下巴,催促道:“吐出来。” 辣意使得余愿黑亮的眼瞳泛起一点水渍,可他非但没按大家说的办,而是在章书闻略显焦急的眼神里嚼巴嚼巴将鱼丸囫囵吞下去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法理解余愿的行为。 余愿从脸颊红到脖子处,他吮了吮舌头,想要赶跑在他口腔里战斗的隐形军队,艰难地咕哝着,“吃了。” 他说得太小声又太含糊,在嘈杂的火锅店里是那么轻不可闻,只有离他最近的章书闻隐隐约约听清楚了。 余愿一说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章书闻无暇猜想余愿为什么心血来潮吃了辣鱼丸,倒了杯冰水,“喝吧。” 余愿乖乖地接过冒着水雾的玻璃杯,咕噜咕噜喝下一大半。 章书闻又跟安静下来的朋友们重新起了话题,“下点西洋菜?” 陈永乐这会儿也分不清余愿到底“有没有问题”,但还是很上道地接了章书闻的话,“你们够不够吃,要不要再加点?”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吃完午饭已经快三点,众人张罗着去电玩城。 期间陈永乐跟同行的朋友去洗手间,友人求证,“书闻佢细佬系未有D不妥?” 陈永乐虽然是个大嘴巴,却很有义气,章书闻把余愿有自闭症的事情告诉他,他至今都保守得很好。现在大家见了余愿,纵使章书闻不说,也多多少少能察觉到余愿的特殊。 陈永乐擦干手,“人哋嘅事,你把口冇咁多。” 友人讪讪住嘴。 下午的活动,章书闻能感觉到除了陈永乐对余愿一贯如初,其余几人都不像方才那么热络了。 余愿对此似乎毫无察觉,当然,电玩城里琳琅满目的游戏也足以占满他的脑袋瓜。 陈永乐打从心里把章书闻当作朋友,自然对余愿也是爱屋及乌。他将一小筐游戏币塞给余愿,“愿仔,你喜欢玩什么不用客气。” 余愿也不是全然不懂得好歹,至少他能感受到陈永乐的善意,现在不再躲着陈永乐了,只是会先看一眼章书闻。 章书闻颔首,“拿着吧,不用替他省。” 三人在投篮机投了币,章书闻随手一抛,篮球正中球网中心。余愿嘴巴微微张开,发出哇的一声。 章书闻把篮球递给余愿,“试试。” 陈永乐新投了个机子,一下一下往球网里扔球,累积的分越来越高,边投边和章书闻说话。 章书闻正在指导余愿投篮,冷不丁听见一句,“他就一直这样啊?” “嗯?”章书闻没立刻反应过来。 余愿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将篮球投进球网里,激动得眼睛噌的亮了起来,“哥哥!” 章书闻投了新币,唇角含笑,“对,就这样,继续。” 继而才回陈永乐的话,“也许吧。” 陈永乐哐哐投篮,屏幕浮现GAME OVER。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机台上,老气横秋地说:“一辈子做个小孩,挺好的。” 章书闻不禁失笑。他和陈永乐也就比余愿大两岁,充其量是比余愿成熟一点而已,哪来那么多感慨?但看着余愿明媚的笑容,他没有反驳。 余愿确实想得比同龄人少,或许这也是一种幸运。 夏天白昼极长,傍晚六点天还是亮的。逛了一天,余愿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章书闻没跟着陈永乐他们再去下家。 几人从电玩城出来,附近有个商场停着辆车,正在卸货。 一个穿着白背心的中年男人扛着两箱矿泉水从车厢后走出来,和他们撞了个正面。 章书闻脚步一顿。 陈永乐认出男人是章雄,其余几个好友却不曾见过章书闻的父亲,一时不知道是否要出声问候。 章雄背心汗湿了,黝黑的脸被晒得发红,头发也全是热汗。他见了章书闻,出于一种不想让儿子在朋友面前丢脸的心理,下意识地将头偏了过去。 章书闻的五指微微攥紧,唇动了动,声音还没有发出来,先听得余愿响亮地喊了一声,“叔叔。” 章雄不得不回过头来,脸上的神情颇为局促。 章书闻握着的手松开,转眸对同行的人说:“我爸。” 陈永乐热情地朝章雄招手,“叔叔,好久不见。” 其余几人也赶忙纷纷打招呼,“叔叔好。” “你们好。”章雄将矿泉水放下,抹了抹汗,他的表情还是不太自然,想了想殷勤地说,“叔叔请你们吃冰淇淋,都过来选,不要客气。” 章雄走到超市门口的冰柜。 “我们要去吃饭呢,不用了叔叔。” 章雄却火速地抓了把雪糕到超市去付款,出来时将袋子递给章书闻,笑着,“你来分吧,我手上全是汗。” 章书闻随意看了眼章雄买的雪糕,全是贵价的品牌。这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维护着儿子的“面子”。 章书闻心底有块地方轻微地扯着,他唇峰微抿,“谢谢爸。” 章雄应了孩子们的道谢,又继续去搬货物了。夕阳下,他的脸全是油光,肩膀被重物压得往一边倾斜。 章书闻注视着消失在眼前的父亲,沉默地将雪糕分给友人。 陈永乐撕开纸膜,说:“那我们走了,回见。” 章书闻神色如常跟他们告别,把香草味的方块雪糕给余愿。 他目送着几人走远,转过头却见余愿往超市的方向走去。这时章雄正好出来搬新货,见了余愿诧异道:“愿愿怎么过来了?” 余愿把凹槽里的小方块拿出来,“叔叔吃。” 章雄既感动又欣喜地接了小方块,笑得脸上都挤出了沟壑。 章书闻望着这一幕,为方才自己见到章雄时一瞬的犹豫而喉咙发紧。九年义务教育教会他世上的职业没有贵贱之分的道理,但身在世俗当中的大部分人却无法完全做到摒弃三六九等之别。 而在余愿的眼中,章雄就只是章雄,不会因为他的职业、他的身份、他的贫富而与其他人有任何不同。 晚霞璀璨的光线照得章书闻眼前五光十色,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感到些许的眩晕。 余愿去而复返,“哥哥?” 章书闻回神,朝父亲点点头算是告别,一语不发地跟余愿进了附近的地铁站。 因为接近下班点,三号线人山人海,地铁口限流,排起了长长的一条队。 酸臭的汗味不断地往鼻腔里钻,闷热得难以喘息的空气里,余愿背脊贴着章书闻的胸膛,后颈出了汗,把最后一个小方块雪糕抵在章书闻的唇边。 章书闻喉结微动,在余愿执着的眼神里张开了嘴。浓郁的香草气息抵达每一个味蕾,他却尝不到甜味。 直到进了地铁,他和余愿挤在小小的角落,余愿抓着他的衣角,脑袋半抵在他的肩膀上,他才魂归似的说了句,“我不如你。” 余愿懵懵懂懂地抬眼。 后面的人没站稳,撞得章书闻往前倾倒了下。章书闻单手将余愿和车厢壁环成封闭圈,防止两人一块儿被挤倒。 地铁在隧道里呼啸前行,周遭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时不时夹杂着撞到人时的歉语。 章书闻拨开余愿微湿的发,不再言语。 他承认他不如余愿的纯粹,可他也不会是余愿。活在玻璃罩里的余愿可以不清楚甚至不遵守不成文的条规,他做不到。 他不想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奔波劳走、不想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病痛而四处求人、不想他以后的孩子只能挤在狭小阴暗的出租屋里,更不想战战兢兢地在别人面前维持所谓的脸面。 十四岁的章书闻暗暗下决心,他会竭尽心力去争取自己的未来,让劳苦养育他的父亲安享晚年。 至少至少,他不想自己的骄傲落地。 至少至少,他不要弯着脊梁骨做人。 ---- 粤语翻译都在每章置顶评论哈。
第14章 余愿给了所有人一个大惊喜。 他入学考的分数堪堪擦过录取线四分,凭借自己的本事顺利就学。 分数是章书闻上网查的。在一旁看着的王如娟气儿都不敢出,目不转睛盯着手机页面,当看到“拟录取”三个字,难以置信地问道:“书闻,这个意思是不是学校肯收愿愿了?” 得到章书闻肯定的回答后,王如娟喜不自禁,那几天逢人就说余愿考上中学了。 章雄当时放言要解决余愿上学的问题却没能做到,一直因此很是愧疚,如今余愿能通过入学考,他压在心头的大山总算挪了位,高兴得找不着北。 夫妻二人左一句“愿愿真厉害”,右一句“愿愿真棒”,把余愿夸得两颊白里透红。 章书闻抱手靠在墙面,嘴角微微扬着,因为这则好消息让焖炉一般的夏日都变得没那么难忍。 晚上熄了灯,窗帘没拉严实,躺在床上能瞧见窗外白银月色下静止的榕树。 余愿像只打洞的鼠兔似的在被子里拱来拱去。 两人盖一床被子,章书闻被他闹得睡不着,半撑起身体,摸着黑精准地逮住了余愿的手腕,将不安分的鼠兔从洞穴里揪了出来。 “怎么不睡觉?” 余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软发,翻过身和章书闻面对面,只顾着笑。 黑暗中,余愿的两只瞳孔亮得出奇。 章书闻松开手,将手枕在脑后,望着夜色里榕树的一角,拉长尾调,“这么高兴啊——” 余愿重重嗯的一声,被窗外不断扑撞到路灯上的小灰蛾吸引。他爬下床站在窗沿,拿手指描摹着玻璃,又回过头,“哥哥,蝴蝶。” 章书闻有点无奈的,“那是飞蛾。” 余愿的脸浸在黄色的路灯里,兴奋的表情逐渐夹杂了些崇拜。他想到王如娟和章雄夸他的话,慢慢地、清晰地说:“哥哥真厉害。”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奖,章书闻笑笑,“有多厉害?” 余愿像是被他问倒,眉心微微皱着。 章书闻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未想要余愿给出什么答案。他正想让余愿回来,余愿看着路灯,手透过窗摸着光,说:“像太阳那么厉害。” 万物的生长都离不开阳光的润泽。 章书闻一怔,因余愿的高看而哑然失笑,但也没有反驳余愿的话,只拍拍床褥,“把窗帘拉好,过来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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