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愿咻的将窗帘拉严实,在幽暗里倒到床上,钻进被子里。 他往章书闻的方向靠近了点,难得地说了个稍长的句子,“哥哥,我也可以变得和你一样吗?” 在余愿心目中的章书闻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 是只消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能逼退劲敌的威武雄狮、是领头南迁有足够力量维护族群安危的温和巨象、是海洋生物里智商超群会推理能演算的宽吻海豚、是在陆栖两地都拥有很多朋友的好脾气水豚先生...... 常年居住在暗无天日洞穴里的鼹鼠,也想长出挺拔的背脊、矫健的四肢和伶俐的大脑,勇气十足地面对风风雨雨,四面玲珑地应对社交问题。 章书闻习惯性地面墙睡,因余愿的问话转过身来。 余愿执着地睁着眼等待他的回答。 为了让余愿早点入睡,章书闻颔首,“可以。” 但你不必成为任何人。 他如是在心中补充道。 — 两场猛烈的台风后,三伏天过去了。 九月,迎来了新的学期。 章书闻进入中考倒计时,余愿小升初。日子像小溪水,平稳缓慢地流动着。 两人的学校呈反方向,没法再搭乘同一路车。 每天早晨章书闻会目送着余愿走过斑马线到对面的公交站等车,二人隔着一条不算宽敞的道路对视着。有时候是五路车先到,有时候是三路车先到,但无一例外,只要谁先上车都会透过车窗招招手和对方无声告别。 余愿不再执念于距离下车铃最近的位置,他学着章书闻,走到车厢内后排的座位,拉开车窗让晨风跑进来亲吻他的发丝,日复一日在金灿灿的朝阳里对章书闻说拜拜。 余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新学校新生活。 新增的科目他学起来有些吃力,特别是需要大量记忆的政治和历史,总是让余愿晕晕乎乎分不清。 第一次月考他考了个吊车尾,学校还因此给王如娟打了电话,委婉地表示可以给余愿报个补习班。 王如娟不查还好,一查简直被高昂的补习费用给吓了一跳。 一小时近四百块,这显然不是普通家庭能承受得起的价位。于是帮助余愿记忆知识点这个任务又落到了章书闻的头上。 章书闻今年初三,自己的学习任务也很繁重,但还是抽空将知识点或按照时间线串连起来,或编成口诀方便余愿熟记。 余愿更喜欢地理,对政史兴趣薄弱,就算辅导他功课的是章书闻,也时常心不在焉,记两句就走神。 几次下来,章书闻耐心告罄,把笔一放,“你自己做题吧。” 余愿考上中学后,王如娟曾联系过康复中心的院长,说余愿不过去了。 那时全家人都陷在余愿有书读的欣喜里,王如娟最甚,但院长给他们泼了盆冷水。 话是这样说的,“初中不比小学,学的东西又多又杂,愿愿这样的小孩子注意力不够集中,未必能跟上进度。当然,愿愿能考上中学我由衷地替他高兴,只是如果以后愿愿还想来我这儿,我也随时欢迎。” 王如娟没有太把院长的话当回事,在她看来余愿能通过入学考无异于向她发射一个讯号:余愿不比任何正常的小孩差劲。 她满怀希冀,结果第一次月考就印证了院长的说法。 这么多年来王如娟已经承受过太多次失望了,这一回虽然难过,但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哪怕余愿总是考倒数,她也会坚持让余愿完成初中学业。 章书闻不一样,他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看待余愿严重偏科。读书对他而言是唯一一条能够改变未来的途径,余愿这种不认真的态度让当初那么努力考上中学的行为变得轻浮甚至毫无意义。 眼见余愿又翻开了地理课本,将串联的历史事件放在一边,章书闻忍不住低声道,“不是喜欢哪一科就只学那一科。” 余愿却自动屏蔽了章书闻的话,指着地理课本的澳洲板块,抬起眼兴奋道:“袋鼠。” 章书闻像是把拳头打在棉花上,连声响儿都得不到。最终只得叹气,“算了。” 再多的大道理对余愿都是无用功。 他觉得有些烦闷,起身到室外去倒水,撞上在清洗水槽的王如娟。 “书闻,”王如娟叫住他,“愿愿学得怎么样?” 章书闻抿了口水,不忍心打破女人的期望,模棱两可地应,“还行。” 王如娟喜笑颜开,再一遍对他说:“真是辛苦你了,书闻。”又把切好的冻在冰箱里的西瓜拿出来,“到屋里吃吧。” 章书闻接过西瓜回房,余愿还隔空在袋鼠的老家“畅快游玩”。 他把门关了,将西瓜放在桌面上。 等余愿伸手去拿西瓜上的牙签,章书闻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抽过桌面的本子,指着上面的历史事件,声音沉下来,“背出来再吃。” 余愿愣愣地看着章书闻,像是不知道章书闻为什么要凶他。 “是你要入学考,现在考上了却不学,算怎么回事?”章书闻五指渐渐收紧,把余愿的手腕攥出了红印,“你不想去康复中心,就不要拿这种敷衍的态度应付我。” 余愿听到康复中心几个字眼,眼瞳微微一缩,想要把手从章书闻的掌心里抽回来。 可章书闻抓得那么紧,他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抽离。 “我知道你不喜欢政治和历史,也知道你背得很辛苦,可是余愿,如果你不想别人把你当傻子,别再考倒数了.....” 余愿猛地将手抽了出来,脸上浮现受伤的表情。 章书闻还想去抓他,他却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抿着唇盯着章书闻。 这还是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闹矛盾。 余愿很焦躁地将目光放在章书闻整理的资料上,满面写着排斥,脑子里只剩下讨厌、讨厌、讨厌两个字。 章书闻站起来,低唤,“余愿......” 余愿连西瓜也不吃了,哒哒哒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就钻了进去。 密闭的黑暗环境给了他安全感。 他讨厌政治和历史,讨厌密密麻麻分不清的文字,讨厌两个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拿厚厚的课本用力地敲他的脑袋,质问他一天到晚脑子里装了什么,为什么记不住那么简单的知识点? 可再多的讨厌也比不上现在的难过。 他畏惧被赶去傻子学校,害怕倾佩的哥哥也把他当笨蛋。 章书闻叫了余愿几声,被子里的人都没有反应,他轻叹,想折回去书桌,手却被握住了。 余愿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喃喃道:“我学。” 章书闻垂眸,见到余愿总是明亮的眼瞳变得灰扑扑一片。 他抿了抿唇瓣,意识到自己似乎操之过急,正斟酌着道歉的话语,余愿已经爬下床走到桌面,拿着资料默读起来。 而解暑的冰冻西瓜,一口都没动过。
第15章 强迫性的学习并未让余愿有大的进步。期中考的成绩分发下来,他的政治和历史还是考得一塌糊涂。 章书闻看着成绩单的数字,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余愿怯怯的神情让他舍不得再出声苛责,末了只温声道:“慢慢来吧。” 余愿紧绷的脸蛋缓缓放松。 王如娟这一次安然接受了余愿的排名。她捧着余愿的脸,神情慈爱又包容,“没关系的,不管考多少分、排多少名,都不要觉得难过,因为妈妈知道愿愿已经很努力了。” 章书闻往后睨一眼,瞧见了余愿半耷拉着的脑袋在听完王如娟的话后慢慢地仰了起来,眼底却还是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哭出来,可自始至终都没有眼泪。 章书闻第一次在余愿的脸上看见诸如哀伤的神情,拿笔的指凝滞在半空中,久久无言。 能做的他都尝试过了,他心底很清楚,他无力再帮助余愿提高排名。有些事情也不是努力了就能得到回报,哪怕过程再艰辛、再困难。 章书闻的标准在不觉中放低了。 名列前茅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可余愿毕竟只是余愿,大家都做的事情,不一定每个人就该去做。 余愿不一定非得考第一名,不一定非得科科平均,甚至不一定非得力争上游。他只要像王如娟所希望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顺利地从初中毕业,这对余愿来说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至于往后的路要怎么走,那有往后的打算。 如今施加再多的压力,付诸再多的鞭策,除了剥夺余愿的笑容,没有任何效用。 章书闻在王如娟坦然面对余愿原地踏步这件事上学会了合宜的舒散。 补习计划暂且搁置了一段时间。 他不再强迫余愿背诵冗繁的文字,也会在余愿指认大陆板块时报以温润的目光,于是消失的笑意又如滋长的藤蔓一般日渐旺盛,重新爬回到余愿的脸颊。 — 一场秋雨一场寒。 章雄冒着细密的小雨匆匆忙忙地开门进屋。 王如娟买了菜,正在准备今夜的晚餐,见到章雄讶异道:“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章雄喘着粗气,摆手,“小月那儿出了点事,我回来拿跌打酒。” “出什么事了?” 章雄气得直摇头,“郑智那臭小子学人飙车,在路上把人撞了,自己也摔了,说什么都不肯去医院。” “把人撞了?”王如娟骇然,“严重吗?” “还不知道呢,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今晚你跟孩子不用等我吃饭了。” 两人的谈话声不小,将房内午睡的章书闻和余愿吵醒。 章书闻凝神听了会,眉头越皱越紧。 郑智自从上技校后,作风越发的恶劣,喝酒打架样样都找上门来。郑伟自己就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还觉得儿子这样是有男子气概,而章小月性格软弱管不住郑智,出事是迟早的。 余愿迷迷糊糊地打着哈欠,喃喃地喊了声哥哥。 秋日的气息冒着阴冷的寒意,余愿打了个颤,往温暖源章书闻的方向挨了过去。 章书闻轻轻拍了拍身侧之人的背脊,“没事,你继续睡。” 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着玻璃窗,有阴风顺着窗底下的缝隙钻了进来。 哐当一下关门声,在王如娟“路上小心”的嘱咐里,章雄冒着雨又出了门。 章书闻安静地趟了会,睡意在这场小雨里荡然无存。 当年母亲生病,他和父亲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省城,是姑姑章小月忙前忙后替他们找了房子,又带他们到市里权威的三甲医院寻医问药。章书闻至今都很感激姑姑,因此对章小月遇人不淑越发郁闷。 章家兄妹是苦命人,父母早亡,二人由奶奶带大。章雄初中都没毕业就进入社会,而章小月年纪轻轻就到广城工作,在工厂做流水线女工,十七岁结识了在天桥底下倒卖二手机的郑伟,十八岁就跟人无证同居,还不到二十岁就生下了郑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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