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上一年级的时候,被同学们围在课桌中间。 “笨蛋,笨蛋!大笨蛋!” “我爸爸说他是傻子,我们不要跟他玩。” “他肯定会考零鸭蛋,靠近他会变成大蠢蛋.....” 那时余愿还不会变成耷拉着耳朵的猎兔犬,还无法随心所欲关闭自己的听觉。 所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如娟曾抱着他说:“我们愿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孩,是上天送给妈妈最好的宝宝。” 余愿是这样坚信着。 他会念拼音,识字,看图写话,就连嘲笑他考鸭蛋的同学都没他考高分。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的新同学,神情迷茫。 他已经快小学毕业了,他不想堆积木,也不想玩沙子.....他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将桌子上的七巧板全部推到地上,表达自己的不满。 哗啦啦—— 七巧板散了一地,教室里响起小孩哇哇的哭声。 章书闻没想到余愿会突然发作,快步地走进教室里,来到余愿面前。 余愿五官凝滞着,见了哥哥,好像找到了将他解救出此地的天神。他抓住章书闻的衣角,黑瞳闪动着,脸上的表情又委屈又无助。 他说:“我不是傻子。”
第11章 从康复中心回到家的余愿一言不发地钻进了被窝里,任凭王如娟怎么哄都不肯出来见人。 王如娟赶到教室时,章书闻已经牵着余愿站在外头。她没听到余愿的话,老师也没有,从始至终只有章书闻一个人听到了余愿竭尽全力发出的独白。 院长想和余愿说话,余愿就躲到章书闻的背后去,抿着唇把眼睛也闭了起来,十分抵触的模样。 无法,院长只好让王如娟把余愿先领回去,至于是否入读还有待商量。 王如娟只请了一上午的假,不得已暂时搁置劝说余愿的事情。她透过厚厚的被褥怜爱地摸摸余愿的脑袋,起身道:“书闻,我得去趟厂里,待会愿愿肯起来把冰箱里的饭菜热了吃。” 章书闻说好,等王如娟出门后又折回房间看床上鼓起的小山包。 直到现在他还很是诧异余愿在康复中心时说的那句话,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余愿说得虽然小声,却很清晰,由不得他不信。 章书闻静默地站了会儿,决定给余愿自我消化的时间,从桌面抽了本书坐到窗前安静地看着。 余愿不声不响地在被子里躲了近半个小时,静谧的环境让他很有安全感,但最终还是败给了逐渐稀薄的氧气。他慢慢地从密闭的被窝里探出来,就像冬日觅食的鼹鼠一般先探出了两只眼睛,确保周围没有任何能够伤害他的大型动物后才把整个脑袋都露了出来。 余愿闷得脸颊都是红的,张着嘴呼呼喘气。 寂静的空气被章书闻清亮的音色打断,“舍得出来了?” 一听到点风吹草动,余愿又咻的钻回温暖的巢穴里。 章书闻放下书,走到床边扯了下被子。余愿跟他较着劲,两人你拉我扯好一会儿,就是见不到余愿的脸,他干脆坐了下来。 “余愿。”章书闻怕吓着对方似的放低声音,“你想躲到什么时候?” 他慢悠悠地拉开被子一角,见到余愿乱糟糟的柔软的头发,刚想伸手去把人拉出来,余愿却又猛地往更里钻去。 与此同时传来闷闷的音色,“我不要去傻子学校.....” 章书闻的神情一凝。他难以否认余愿的话,毕竟在康复中心里的孩子远远无法达到正常人的标准。这是一种约定俗成,从人呱呱坠地就已经定性的事实。 尽管傻子这两个字听起来是那么刺耳,但不管被贴上这个标签的人承不承认,终究要被划分到一个极端里,被各种有色的眼光审视。 哪怕是章书闻也无法摒弃既有的规则去看待余愿,更别说摆在眼前的贫瘠现实并未给他们太多选择。 章书闻见证了余愿对康复中心的排斥,可理智告诉他,这依旧是目前的最优选。 只要说服余愿入读康复中心,章雄和王如娟不必为升学的事情唉声叹气,不必为十万块的赞助费抓耳挠腮..... 章书闻抿了抿唇,猛地将被子给掀开,强迫避光的余愿落在明亮里。 余愿的脸上果然爬上丝丝仓惶,又想着要钻回洞穴里。可章书闻将被子团成团抱着,他去无可无,只能拘谨地跪坐在榻上,眼睛转啊转,就是不敢直面神色严肃的章书闻。 章书闻见识过余愿忽视人的功力,也不强迫余愿和他对视,低声问:“你不想去康复中心,那你想去哪里?” 余愿像是被问倒了,这才将视线落在章书闻脸上。 “你不喜欢那个教室,不喜欢那些同学,我们可以和院长协商着换一间。”章书闻尝试着和余愿讲道理,“我们也可以找新的康复中心,找到你满足的为止。你一样可以学习新的知识,每天按时按点上下学,这不好吗?” 余愿秀气的五官揪了起来,他拒绝跟章书闻对话,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摇头。 章书闻倒也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可奈何地丢了被子。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有冷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里吹进来。 章书闻下床走到窗边,与萧瑟的寒风一同拂过他的耳侧的是余愿迟到的回答,“考试......” 关窗的动作顿住,章书闻回身。 余愿灵活地爬下床,在双肩包里急切翻着什么。 他如同挖到宝藏一般把一张折好的纸塞给章书闻。 章书闻缓缓打开,“招生简章”四个大字闯进他的视线里,他诧异地对上余愿清炯炯的眼睛,像闷头一棍。 这张招生的传单不知是余愿从哪里捡来的,蓝色的底面被水浸过已经有些褪色,纸面皱巴巴的甚至还有擦不掉的污秽。可就是这样一张随意被丢弃在街边的传单,却被怀揣着小小愿望的余愿当作宝物似的珍藏起来,折得方方正正夹在了课本里。 余愿的手指到加粗的报考时间上,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考试。” 章书闻哑然失声。方才他问余愿那句“这不好吗”堪比窗外的冷风,将他吹得指尖都是冰凉的。 章雄也好,王如娟也好,章书闻也好,没有一个人打从心里认为余愿能通过入学考,所以迫不及待地想给余愿找退路。 诊断书给余愿下了定义,于是便无人过问余愿的意见,自以为是地替余愿做决定。 而现在余愿站在章书闻面前,满怀期待地希望他崇拜的哥哥给予他认可。 章书闻攥紧了轻飘飘而仿若有千斤重的传单,许久,垂眸道:“好,考试。” — 晚些时候,王如娟把在康复中心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章雄,夫妻俩在客厅小声说着话,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章书闻把余愿做错的题圈出来,放慢语速讲解了一遍。 余愿虽然在人际沟通方面存在障碍,但对知识的接收能力和普通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凡是背过的公式和换算规律,余愿都记得牢固,甚至能举一反三运用到题目中。 这实在出乎章书闻的意料。 客厅静了下来,不多时,王如娟敲门提醒他们该睡觉了。 章书闻看向门口的女人,为了余愿的入学问题,她确实是煞费苦心。 “阿姨,”章书闻把招生传单递给王如娟,“您看看这个。” 在王如娟读字的时候,余愿正努力地背诵最后两个单元的英语单词。 “报名时间截止到六月十五号。”章书闻代替余愿说。 王如娟眼睛一热,“是愿愿的意思?” 章书闻颔首,又道:“在考试之前我都会帮余愿巩固知识点,让他试试看吧。” 没有人比王如娟更希望余愿能够正常地上中学,她想到余愿对康复中心的抗拒,几次哽咽后说:“那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 章书闻顺着灯光望向余愿,半晌回:“应该的。” 王如娟拿着传单悄声把门带上。 屋里是余愿脆亮的音色,“哥哥。” “嗯?” “这个怎么读......” — 六月底,距离期末考只剩下三天,这是章书闻初二的最后一个周末。 陈永乐的心定不下来,总想着召集同学出去玩,问到章书闻的时候,被章书闻一句“我弟要入学考”给堵了回去。 他之前几乎不曾在同学面前提及过余愿,但现在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的自然。 一年过去了,同学们都知道章书闻多了个弟弟,可谁也没见过。 如今察觉到章书闻对余愿的事情还挺上心,不禁好奇,“考我哋学校?” “唔系。” “点解不同你读一间?” 知情的陈永乐险些大嘴巴说漏了,“佢弟有......” 章书闻的目光扫过来,陈永乐连忙住嘴,改了口径,“嗰个是书闻细佬,又唔系你细佬,你问咁多做乜嘢?” “我求其问句啫,人哋书闻仲冇嬲,你陈大少急乜嘢?” 两人无伤大雅地斗了几句嘴。 陈永乐等其余人散了,随口说:“等你弟考完试,一起出来玩呗。” 章书闻沉默两瞬,没有拒绝,“再说吧。” 明天就是余愿参加入学测试的日期,这小半月来每晚章书闻都会定时抽查余愿学到的内容。两人把整个小学学到的古诗词过了一遍,也就差不多该入睡了。 王如娟比余愿这个考生还要紧张,检查了两回考试用具和准考证才肯回房。 睡前从角落跑出一只壁虎。余愿“艺高人胆大”,拿纸巾包了把壁虎丢到窗外,倒是章书闻因此觉得哪哪都不舒坦,躺在床上总觉得有东西会从脚底爬过。 他默默地把四肢都收进被子里,方一转身,余愿在黑暗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凑得太近,因四脚壁虎而惊魂未定的章书闻猛地往后仰了下。 “你干什么?”章书闻的语气还算平静,心却怦怦跳。 余愿全然没有吓到章书闻的觉悟,小声说:“哥哥,我睡不着。” 章书闻重新躺好,深呼吸几口气,“你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余愿听话地关上眼帘,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也不出声,就侧躺着看章书闻。 章书闻已经习惯了被他这么盯着,又担心他晚睡会影响明天的入学测试,忽地想到陈永乐的话,顿了顿说:“你在二十分钟内睡着,等你考完试就带你出去玩。” 余愿惊喜地张大嘴巴,高兴得就要叫出来。 章书闻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从现在开始,不准说话,也不准看我。我数三声,你就闭上眼睛。” 还没等章书闻数数,余愿就紧紧地合上眼皮。 章书闻侧过身,拿手撑着额头等待余愿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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