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要气疯了。 从此之后,他勒令我不许和隔壁的黄毛小子玩。 我爸虽然是老师,但他的骨子里依然保留着腐朽的文人思想,对我的规则比他妈的贵族王子还多。禁止早恋,禁止打架抽烟,禁止玩游戏,禁止和学习不好的同学玩。 他认为人就像动物,只有能力过硬技能在野蛮的荒野里更好地生存下去。我爸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他错就错在把成绩当成了衡量一个人唯一的标准。我爸说,池椿也就中看不中用,看他那二三十分的成绩就知道了,一看就是脑子不好使。 他说话时,神色庄严,很像十八世纪里的传道的教徒。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之所以到游戏厅去是为了抓班里的学生。他说,最近学校出了新规定,抓到一个学生违反纪律,就增加一个业绩奖金。他手里拿着的厚本子就是花名册,每抓到一个他就会在本子画上一笔,这种游戏很好玩,就像消消乐,连成一串还能升级。 那天他兴致勃勃去到游戏厅,立志要在本子上划上两道杠子,结果没想到逮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并化为愤怒。 我被我爸爸揪着耳朵回了家。 那天他没跟我废话,从门上取下鸡毛掸子给我两鞭子。 我爸爸说:“以后再和隔壁的小混混玩就禁足!” 漫长的日子里,我实在是无聊,只能去找我堂哥。 可我堂哥是个傻子,学习比池椿还差,十个手指头以外的算术都不会算。然而我爸并没有禁止我和堂哥玩,相反地,还鼓舞我经常去堂哥那串门。 我问我爸爸说,你不是不许我和学习不好的人玩?他只会一加一,还经常把屁股说成脑袋。 我爸爸听完之后很不开心,并警告我说,少拿你堂哥开玩笑,他是你的家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标准的界限只对弱者使用。 我并不喜欢去堂哥那,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大伯。我说过,我大伯是个碎嘴,对我的要求比我爸还高且处处看我不顺眼。很多时候,仿佛我才是他的儿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妈说,你要体谅大伯,他这是把对小严的寄托放在了你身上。你有两个人爱,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心想,可去他的。 话说回来堂哥也是可怜。 堂哥叫周小严,他比我大十岁,是个高材生。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已经凭借着过人的聪慧考上一流大学。 据我妈说,我堂哥没傻之前很聪明,别家小孩还在学加减时,我堂哥已经会乘除;别人在学拼音,我堂哥已经会背古诗,反正学什么都能比别人要领悟得快。当堂哥考上重点大学时,大伯在村里摆了十几桌的酒,有亲戚关系的,没亲戚关系的,都请了过来。他们认为我堂哥就是周家的福音,逐渐落寞的周家终于要东山再起。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堂哥研究生毕业。 堂哥并不是个书呆子,他热爱社交,运动神经很发达,骑马、射击、爬山样样精通,且领导能力超群。 研究生毕业当天,他组织同学去爬雪山,说什么没登上过雪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同学在他的怂恿下,纷纷跟随堂哥的脚步去寻找完整的人生。 结果当天,在登顶的时候堂哥一个不小心从雪山摔了下来。救回来之后就变成了傻子,还一直喊冷,大夏天的也要抱着暖水壶,有时候他还和我说,那天其实是有人要陷害他。 他从雪山摔下来之前,看到了一个会唱歌的雪人。雪人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雪人一蹦一跳来到他的身后,从鼻子上取下一根胳膊粗的胡萝卜,往他的腰上捅,他因为要逃命才跳了下去。 我从小就喜欢看悬疑片,对此十分好奇,就问堂哥:“雪人长什么样子的,多高,多重,是不是还会伸长手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堂哥听完后骂我是蠢货。 他说:“是雪人,又不是僵尸。小景你真傻,没救了。” 被一个傻子骂蠢货,这令我十分没面子。 我说:“你吹牛吧?动画片看多了是不是?” 他用食指抠鼻子,随后把鼻屎弹在了墙上:“肯定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吸了一吸鼻子看着我说:“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我在他扭曲的五官中,看到了难得严肃的神情。 “怎么说?” “安静,”他快速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先安静。” 我等待着。 阳光从外面漫进来,给地板撒上一层金沙,恍惚之间有种漫游太空的错觉。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堂哥急促的呼吸声和时钟行走的声音。 随后,他撅高屁股,对着我的脸放了一个巨大的响屁。 我跳起来,一脚踹倒他说:“你耍我!” 堂哥哈哈大笑,一边拍手,一边指着我说:“被骗了,被骗子了,小景是个傻子,小景是个傻子。” 我气得要死:“有种你再说一遍?” 他走过来,用手指戳我额头:“小景是傻子,小景是傻子。” 我推开他,他照着我的鼻子打来一拳。 我扬起手想呼他一巴掌,最后好歹还是忍住了。 我干吗要和一个傻子计较呢。 从堂哥家里出来,我在楼下看见了池椿。 他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托起腮满脸愁云地凝望着天空。太阳斜照在他的背上,微微反出温籍的光来,远远看着像思考的大卫雕像。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行李包,我走过去,问他要去哪儿? 他从花丛里抽出两根鱼竿说:“和我爸去钓鱼。” 我说:“带我一个。”距离上次在游戏厅被抓包后,我已经被我爸严加管控了两个多星期,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下去,否则我真的会疯。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爸其实不是老师,而是狱长,监狱里受管教的犯人他妈的就我一个。 被管教也就算了,主要还是因为我爸身上有一种自带的雷达,能精准扫描到一切妨碍于我学习的危险。他就像一只想要捕食的豹子,虎视眈眈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 比如,我看电视超过十分钟是危险的,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一种自甘堕落的前兆。 比如,我出门闲逛是危险,他认为我有去打架斗殴的可能。 再比如,我没事趴在阳台上张望是危险,这意味着我在想办法和池椿瞎聊。 而瞎聊也是危险,他觉得祸从口出,过度的言论会使人在不知觉间失去人身自由。 反正除了学习,我干点儿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危险。 只有在我伏案学习的时候,他还觉得我又回到了正轨。 我实在是受不了的,他爹的我又不是机器。 池椿说:“ 你刑满期放了?”他说这话时无精打采的,不用问我都知道他又是遇到了感情问题。 我说:“逃狱了,带我走。” 他托着下巴,死气沉沉地看着我说:“你不觉得我状态很不对劲吗?比如脸色不太好之类的。” “不觉得。” “周苏慧好像生气了,说我不够爱她。” 我说:“那你爱她吗?”池椿说:“什么是爱?” “去你的,你真不是个东西。”
第6章 06 == P06 在我生命中的绝大部分记忆里,能回忆起的唯一一个朋友,那就是池椿。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朝云港,除了和他相处的那段时光,我竟像失去记忆一般,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我和池椿同岁,性别男,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的相似之处。 我生活在一个封建愚昧的家庭,他生活在一个开放自由的家庭。我爸是老师,他爸是商贾。我和他本该是两个极点,一个朝南,一个朝北,永远没有相交的接点。 然而六岁那年,他爸因做生意破产回到了朝云港,他搬进了我家隔壁那栋小楼,从此之后,两个极点突破常规开始有了交接。 我家住三楼,他家也是住三楼,我房间的窗户对过去就是他的窗户。我们常常趴在窗户上聊天,谈天说地,渡过了岁月中漫长而无聊的日子。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分到同一个班级,打同一款游戏,拜同一个大哥,穿同一条裤子,甚至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孩。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喜欢异性,我倾倒了所有的心思去爱她,可最终还是败给了池椿。 后来念研究生,我无意中读到了一篇有关于爱情与其他情感的文章。我开始重新审视起爱上女孩与后来那段感情的区别,我才发现,我对女孩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一种类似于爱屋及乌的同质化情感。 从小学到高中,我和池椿经常玩在一起,他带我去看篮球赛,我带他去看画展。 虽然很多时候,我们的爱好并不相似,准确的来说,他对我的爱好并不感兴趣。就比如我带他去补习班是希望他和我一起学习,可他却只是坐在一旁玩着手机等我下课。 比起玩伴,我和池椿更像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至于那十几年里,连接在我们之间的情感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即便如此,也不妨碍我和他就像是连体婴儿,谁也离不开谁。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很嫉妒他有个好爸爸。 我并不是说我爸爸不好,而说他爸爸的性格,以及对于家庭和教育的态度,令我向往。有一次我对池椿提起过这个想法,我说如果你爸是我爸就好了。 他说你认我爸作干爹不就好了。我说这不一样。 这事儿本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结果他抱着脑袋想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的就拿竹竿敲我的窗户。 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窗户后面,一本正经地说:“你想让池步云当爸这事,我想过了,只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当他的儿子,还有第一个是当他的儿媳妇。第一个是没办法了,但是你可以和我在一起,这样你就是他儿媳妇了。” 当时我们只有十岁,思想尚未成型,想法天马行空,可他的话还是足够令我喷出一口老血。我说我们都是男的。他很不解地看着我问男的怎么了。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性不能在一起,但观念告诉我就是这样的。 我转而对他说:“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才能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他沉思半响说:“我不清楚。” 这话题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个早上,在往后的那些日子里,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和池椿都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直到临近高考的那段日子。 我说过,我爸是老师,尽管他受过高等的教育,但高雅的知识和艺术对他并没有起到陶冶的作用,他就像屠夫,时刻宰制着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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