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现在是冬日。 许珂苦苦地笑了一下,问我高考志愿是哪个学校。 我说:“还有一年,没想好。” “城市呢?” 我说:“大概率是上海。” 他说:“真巧,我也是。” 后来他跑了出去,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雪橇。他牵着我的手,将我从雪地里拉了起来。我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做一个赌博。” 他将雪橇放在地里,朝着山下,朝着南方,朝着弯曲延伸的茫茫雪原。他朝我伸出手,说:“你愿意和我冒一次险吗?” 雪停了,东北风持续刮过地面,雪层不断挤压,撞击,雪沫如火花一般向四下喷发——雪橇轻盈如鸿毛。
第21章 21 === P21 再次见到池椿是在春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那天是老张的葬礼。 四天前,老张的儿子打电话给我说,老张病倒了,想见我一面。他说这话时,语气很低沉,我心一沉,以为老张快要不行。 跑到医院一看,他躺在原来的病床上,脑袋包得像只粽子,对着我傻乐。我看他样子还挺精神,悬着的心终于放心。 我不见外地拉了张凳子在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的水果就啃,说:“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挂掉了。” 老张说:“抢救过来了,晚一步就得见阎王了。” 老张告诉我,回家洗澡的时候,脚打滑,脑袋磕在了马桶上,啃了个狗吃屎,还好他儿子这天回家,及时发现了,赶紧叫了救护车,要不然真就死了。 我说:“老张你最近有点背啊,年纪这么大,还没是别去干那折腾人的保安了。” 老张说:“你这就不懂了,我住院和干保安没任何关系,我这纯属是不小心。” 我说:“总归有点关系的嘛。” 老张看了看门口,问池椿怎么没来。 我说他回巴西探亲去了。他敲着我的脑袋说,肯定是你小子又招惹人家了,那天你们在楼梯上说话,我都看见了。 我说:“我靠,为人师表你还偷听。” “我这是光明正大的听。人家一心对你,你却三心二意。” 他的话不是完全没道理。 我被他说得灰头土脸的,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他说:“我也不想说你太多,等人家回来好好珍惜,在这个世界上纯粹的感情已经不多了。” 我说:“你怎么突然也当起情感大师来了。” 老张说:“我这不是情感大师,是我的亲身经验,我老婆死后我才发现很多事情不等人,等失去了,你才知道有些东西当下不把握,就永远失去了。” 后来,他的精神慢慢变得不振,话也变少,最后睡了过去。 我从病房里出来,在医院的大厅看到了诗人。 他穿着一身血衣,胳膊和脸上好几道口子。 我跑过去喊他。 他麻木地看向我,神情异常阴沉,眼睛里藏着刀子似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诗人这副样子,心里有点犯怵,问他这么怎么了。 他沉默了半响后说:“没什么。” 等他处理完伤口后,我们走在开膛破肚的街道上。那天是下午,太阳偏西,但还在我头顶,白昼正在逐渐消失。空无一人的小街上,冷清得过分,在晴朗的天气里像一块水洗过的帆布。 我们在街上兜了好几圈,漫无目的地走着,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趣。池椿远在巴西,大猴忙着搞地下情,只有我和诗人在虚度光阴。 诗人说:“小景,我请你吃饭吧。” 这让我受宠若惊。能让诗人花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诗人脑子出现了问题,二是我产生了幻觉。 然而我确信自己清醒得很,现在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诗人被人打傻了。 我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傻子,再出现第二个傻子的话,我实在受不了。 我说:“你还清醒不?” 他说:“清醒,我说请你吃饭。” 我说:“你不会是想要干什么大事吧?” 他颓废地笑道:“我能干什么大事,我和你们呆在一起这么久,你们都知道我是个胆小鬼,缩头乌龟。能干的也就是写写字,然后躲在你们后面混日子。” 我沉默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我们常都开诗人的玩笑,说他是个财迷,能动嘴绝不反手,可心里绝不是真这么想的。 我说:“别这么说,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嘛。” 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我们来到一家饭馆,里面坐满了人,有几桌人在猜拳,很吵闹。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个菜。 诗人一直托着下巴朝窗外看去,神情凝重。他脸上的伤在光线的照耀下,显得触目惊心,伤口像一条扭曲的蜈蚣从太阳穴延伸在下颌。 我小心翼翼地问:“诗人,你的伤……” 他打断了我的话。他说:“小景,就这个事情,别问可以吗?以后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和你说。” 我很少见他有如此严肃的时候。既然他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再继续询问,只好乖乖闭上嘴巴。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见过大猴和池椿,要不要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吃饭。 我说池椿回巴西了,至于大猴,放寒假之后我也没有见过他。 诗人苦笑了一下:“大猴铁定和老阿姨腻在一起。” 我笑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专情。” 吃饭的时候,猜拳的那几桌喝醉了,说话比敲锣的声音还大。诗人啧了一声,站起来,指着他们吼道:“吵你妈的,一群醉鬼!” 事情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岔子。那桌一个刺青壮汉站起来,瞪着我们,抄起了啤酒瓶。 我一看也赶紧喝完啤酒炒起瓶子,虽然现在只有我和诗人两个人,但气势可不能输。 而且现在正郁闷着有气没地方出呢。 壮汉指着我们说:“你们两个小赤佬,想找死吗?” 我想冲上去,却见一个身影闪过,诗人举起起啤酒瓶,在壮汉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壮汉应声倒地,血液从流至前额。我看见诗人站在壮汉跟前,面露凶光,手里只剩半个啤酒瓶,带着尖刺。 随后,他再次举起啤酒瓶,尖刺朝下,往壮汉的身上捅了几下。我怕他杀红眼了,赶紧拉住他,我们拎着凶器,往饭店外逃去,不要命地往前奔跑。 在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诗人。高三一整个学年,他没有来学校,也没有在朝云港出现过,一夜之间消失了似的,不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有人说他被开除了,也有人说他转学,至于怎么样,我们无从得知。 高考前的一个星期。我们再次见到了诗人——在一张通缉令上。通缉令上的他面目端正,剃着一个学生平头,细眉小眼,带着一副黑边眼镜,青白的下巴连胡茬儿都找不到。 单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杀人凶手。 可通缉令上是这样描述他的: 朝云港市内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手段极其残忍。经查,陈沛具有重大作案嫌疑,现在逃。 犯罪嫌疑人:陈沛,男,汉族,十八岁。 诗人的通缉令被张贴上朝云港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诗人在一夜之间出名了。 我们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要好的朋友。 后来,我们在街上遇到了熟人,他告诉我们说诗人被抓了。他没离开朝云港,一直躲在他家后面那个废弃的工厂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夜里,他忽然溜回家,就这样被抓了。 而且他杀的人就是他爸,用水果刀捅了十几下,人当场就死了。 熟人说:“据说他爸是个酒鬼,一直在家暴他妈妈。”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随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 老张儿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还没起床。那天下着下雨,空气很潮湿,很沉闷,似乎在预兆着不幸即将要来临。 他在电话里和我说:“老头去世了。” 我有点恍惚,怀疑他是不是又像上次那样,说话有歧义。 结果他补充了一下说:“六点多的时候断气的。”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被送下了太平间。护士告诉我说,人去的时候没有经历痛苦。 我看着空荡荡的床位,有点失神,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我忽然想起,那天他就躺着这张床上,笑着劝告我说,人要学会珍惜当下,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我没把他的话当真,甚至感到厌烦。现在看来,他说的话是那么地正确,可意味到这样的正确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我跑到洗手间,冲了一把脸,手掌不断地颤抖。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神情麻木,也没有一点点哀痛,犹如被抽了魂的木偶傀儡。 医院里的空气很沉闷,到处都散发出难闻的消毒水味道,我从医院里跑了出去。天下之间白茫茫的一片水色,寒风刺骨。 我蹲在地上,不禁失声痛哭。 三天后,我去参加老张的告别仪式。灵堂里站了很多年轻人,个个眼睛肿得厉害,我想大概是老张生前的学生。 老张的黑白照片静静地挂在墙上,照片里的他笑着,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线,还是像生前那样欠揍。 老张的儿子走过来,交给我一个沉重的牛皮纸袋。他说:“老头说给你的。” 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本书,一本是《弁而钗》,另一本是《姑妄言》。 这两本书是三个月前,我帮他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没想到一直没还。 我站在灵柩旁,对他说:“老头你真是缺德啊,死了还要人替你擦屁股。”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坐在路边抽烟。远处工厂的建筑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取而代之是烟囱里不断冒起的白烟。 一切都在有条不絮地进行中,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发生任何改变。太阳在空中缓慢移动,阳光打在朝云港的每一个角落上。 我抽着烟,无不悲伤地想:人生的旅程到底还要经历多上磨难,才能使人成长。 突然,从远处走过来一个人,他的身影把我面前的阳光全挡住了。我探头,只看见一片阴影。 后来,他蹲下来,隐没在阴影中的脸蛋露出原本的样子。 那是一张我完全熟悉且漂亮的脸蛋。 他伸手揩掉我脸上的泪珠,碧绿的眼睛闪烁着悲戚。 他说:“小景,不要伤心。无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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