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二伯在六十年代的死在了云南,很悲惨也很戏剧性地被一个大树压死了。 还有一点我从来没有提起过,在这里需要补充一下,那就是我爷爷和奶奶也是死在了云南。那是我二伯死后的第三天,他们收到死讯后,连夜搭上了一辆去云南的汽车,后来那车翻在山沟里,车上的人全都死了。 再后来,轮到我堂哥,我说过他毕业的时候和同学去爬雪山,结果摔成了傻子——那座雪山也在云南。 云南承载了我们这个家族的太多悲痛,像魔咒一样,令我们感到恐惧。 可现在我爸竟然允许我前往云南,这令我感到无比惊讶。我爸说或许一切都是偶然,二十多年来,我们因为害怕从来没有去祭拜过你二伯和爷爷奶奶,这一直让我很内疚。 我答应我爸,这次我一定会用心祭拜,并好好向他们忏悔你的罪行。 我爸纠正我,说:“好好祭拜,略过忏悔。” 在乱哄哄的火车站,我跟在许珂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前挪。我们不太好运,在节前出行,赶上了春运,全他妈的都赶着回家过节。 我们上了站台,更让人绝望,人山人海,人贴着人,臭汗熏着臭汗,还时不时散发了廉价的烟草味,简直比猪圈还难闻。 我和许珂抗着行李,艰难地挤过人群,不知哪个缺德的抽烟,用烟头在我胳膊上烫了一下。我痛得龇牙咧嘴,大叫道:“谁他妈拿烟头烫我,谁他妈烫的。”回头一眼,个个嘴里叼着香烟。 我没撤,只能自认倒霉。 火车从远处驶来,鸣声一响,男女老少全不要命地往前冲。 上火车之前,我爸曾警告过我,春运很恐怖,个个都是敢死队,和以前打仗没有任何区别的。他劝我最好醒目一点,见别人冲,你也冲。 要不然你只会落到两个下场,一个是被人挤下去从而赶不上火车,还损失了车费;还有一个就是被人挤着往前冲,但这样很危险,很有可能站不稳,然后被成千上万的人踩死。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冲,与其被别人挤,不如挤掉别人。 我说:“爸,这也太不道德了,万一我把别人给挤摔了,他就会被人踩死。” 我爸说:“没办法,世界就是这么操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现在我就站在车站的中央,四周全是人头,可算是见识到了春运的恐怖。 车门一开,敢死队又变成了炮弹,呼啦啦地一下轰上去。我走在中间,想冲,却冲不了,想退又退不回去,只能像个葫芦蛋一样被人挤来挤去。 我实在受不了了,仰头朝天大喊:“别挤啦,蛋都要挤爆了!” 火车站实在是太吵了,我的叫喊声很快就淹没在各种吵杂声当中。再一看,许珂已经被挤出了前面,他和我一样被撞得东倒西歪,脸色涨红。 后来,我又看见他奋力地扒开人群,很快退回到我的旁边。他牵住我的手说:“跟着我,别走丢了。” 我任由他牵着,拼命地往前挤。有一个和我们一起并排走的大哥,身上背了一个巨大的行囊,行囊像一个炸药包一样大,把我撞来撞去。我被撞傻了,忍不住对他说:“大哥,行行好别撞了。” 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继续把我撞来撞去。 我被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挤上了车,才发现背包不知道被谁撕破了,露出一个大大的口子,里面的东西全不见。 我心想,可怕的诅咒开始了。 这时,许珂捏了我的掌心说:“不要担心。” 我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但看你脸色不太好,这么说总归没错。”显然许珂是个体贴的人。 火车启动之后,我们去找订下的位置,却发现被两个小孩坐了。许珂弯下腰,温柔地摸摸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头说:“孩子,这是哥哥们的位置,找你爸妈去吧。” 小孩根本不吃他那套,挖着鼻孔说道:“不去,谁先来到就是谁的。” 这年头,连小孩都要么不讲理,这还得了。我打算好好教训他一下,捋高袖子,说:“哥哥有没有告诉你,乱抢别人的东西可是会被打的。” 小男孩根本就不怕,梗起脖子,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倒是旁边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我们,伸手扯了一下小男孩的衣服:“我,我我们还是走吧?” 我说:“听见了没有,赶紧下来。” 小男孩说:“我要找爸爸来教训你。” 许珂扛起相机,架在肩膀上,面带邪恶地说:“再不走,信不信哥哥用炮弹轰炸你?” 我哈哈大笑,原来许珂还挺有幽默细胞。他们终于跳下来,给我们让下位置,临走的时候,那小女孩给我们塞了两个白兔糖。 应该算是赔礼。 我说:“还是小女孩有礼貌。” 车开得很慢,每一站都停,慢悠悠地在狂野上行驶。后来我困了,眼前的景色从清晰变模糊,再后来变成漆黑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播报声吵醒,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坐在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 我这人睡觉不安分,有时候会打呼,原本以为呼噜声打扰到他们,后来才发现我枕着许珂的肩膀睡了一路,手还被他握住。 我想把手抽走,却发现许珂睡着了,我怕吵醒他,只好任由他握着。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旷野的上空,冬云攒聚,一团团,层层堆积。月亮偶尔从云层中露出来,散发出清冷的光亮,漂浮于空中,实在是令人感伤。 我不由得想起池椿,想起他那天在楼梯道里对我露出的神情。 十一年前,我和池椿在朝云港的马路上相识,那时的他和现在几乎一样,聪明漂亮,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直到现在我仍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细枝末节。 这说来很奇怪,明明是孩童时期的事情,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老张和我说过,人生很漫长,也很短暂,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会发生许多事情,而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我们所能记住的都是大脑所认为重要且具有非凡意义的。 这么说来,池椿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 只是我们之间到底怎么突然就出现了裂痕。 可能真的如老张所说,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朋友以上的情感。比如,池椿喜欢我,或者我喜欢池椿。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这根本不可能,我尝试回忆起过去和池椿相处的种种,尝试从中找出具有象征意义的蛛丝马迹,可事情如断线的珍珠,或者乱序的电脑代码,无秩序地干扰我的大脑。 “你在想什么?”许珂打断了我的思绪。 “你醒了?”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没,我只是在想我爸说的那个云南魔咒。”我不留痕迹地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胡乱找了听起来不太离谱的借口。 “不要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他提我掖了掖毛毯,用一种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我记得池椿也曾说过这句话,于是试探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他捏了一下手指,迟疑地说道:“什么?” “没什么,你当我胡说八道就好。” “你愿意吗?”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正思考着要怎么开口,结果许珂又说道:“我开玩笑的。”说完,他站起身来,问我饿不饿,他去买点吃的。 我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心境像向后飞退的黄土那样干枯憔悴。我想,下车后应该要给池椿打个电话,无论说些什么,或者只是听听他的声音就好。
第20章 20 === P20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云南。下车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悲戚浮现在心头,目光所及之处全是从未见过的风景,我却感到有种熟悉的感觉,寒风从耳边剜过,仿佛二伯的灵魂就游荡在周围。 许珂订的旅馆在山脚下,那是一间木质的复式房子,老板是个叫闰斐的年轻姑娘,为人很热情。许珂问我介不介意和他同住一个房间。 我说又不是男女关系,没太多讲究。 我们进了房间,阳台上挂了一串风铃,风一吹,铃声清脆悦耳。许珂忽然问我怕不怕?我没懂他的意思,他神秘兮兮地说据说风铃容易招魂。 我被他吓到了,赶紧闪到一边。他哈哈大笑道:“如果你害怕,我不介意和你睡同一张床。” 我说:“小心我吃你豆腐。” 趁许珂洗澡的间隙,我溜出了房间,跑到前台问闰斐这里有没有可以打国际长途的电话。她指着右手边的红色座机,笑说:“可以打,不过有点贵,而且需要按分钟收费。” 我把所有的钱掏了出来,问她够不够。她看着我哈哈大笑说道:“没关系,你先打。” 我拿起座机,心脏不由得紧缩起来。在以往的每一年,我都会拨通那串电话,却从来没有试过像现在这样紧张。 说实话,我挺害怕的,害怕池椿还在怪我,害怕他不开心。我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要怎么开口,才能像以往那样自然,一边拨上了那串数字。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被接通,电话那头响起一个苍老且略为嘶哑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池椿的外婆。我听不懂那边在说什么,只好像往常一样用葡萄牙语说了池椿的名字。 这是我唯一一句会说的葡萄牙话。在很久以前,池椿有教过我讲巴西话,可我在语言方面实在是没有天赋,看葡萄牙语就像看天书学了很久也没学过。后来,他敲着我的脑袋说,但你至少得学会我的名字吧? 学葡萄牙语的过程令我感到痛苦却备受打击,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学。池椿不乐意,非得让我学会说他的名字,他说如果有一天我回去巴西,不再回来这里的时候,你去巴西找我还能在街上大喊池椿的名字。 我觉得他说话很没逻辑,在街上大喊池椿就能找到你了吗? 他摇头表示根本不可能。 我说,而且你为什么会回巴西。 他再次摇头说不知道,万一我就是得回去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话令我陷入恐慌。虽然我常和池椿开玩笑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总有会分开的那一天。可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把这样的事情当真,这在我看来,很荒唐也很无解。 我和池椿十几年来生活在一起,他的存在早已融进了我的身体,成为血液的一部分。如果要把他从我的生活中强行摘除,留一个空位置在那里,我认为我会死去,就像完整的身体被强行摘除心脏。 电话那边很快响起池椿的声音,我本来想用中文叫他的名字,却不知怎的说成了葡萄牙语。片刻后,他同样用葡萄牙语回应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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