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去ktv可行。”钟述闻饶有兴致地端详他,“脑子里都是什么。” “忍不住啊。”他眉眼弯弯,水红色的唇一启一合,“谁叫你长得又帅,头发又好摸……总之就是哪里都完美呢?” 钟述闻心里有个声音说,丁寻曼惯用油嘴滑舌的伎俩,把他每一句惑乱人心的话当做垃圾丢掉好了。但是没有忍住,颇为受用地略微颔首。他接受过太多天花乱坠的赞美,早就已经免疫了,可丁寻曼又把他唤醒了,漂亮话说得不是最有文采,却最直率热辣,叫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果真十分狡猾。 丁寻曼又火上浇油:“尤其是床上功夫,一回想我就……” 眼见话题即将往不入流的方向歪去,钟述闻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他一再搓磨,用一筷子小米辣堵住那张荤素不忌的嘴。 吃过午餐,一行人就近找了家KTV入座。 工作室几位艺术细胞点满,歌唱得都很像那么回事,一口塑料粤语唱苦情歌居然颇有味道。丁寻曼静静地听着,看他们闲不住,又聚在一起玩扑克。 麦克风不知怎的传到他手里,他左右环顾,钟述闻不知所踪,于是放心地回归本性,念经似的唱了一首五音不全的民谣。 Delia搂着陶为笑得东倒西歪,丁寻曼扬起下巴觑他们,半点不觉丢人:“笑什么?谦虚一点。” 口干舌燥,他捧着果盘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挪到平时最爱偷吃他辣酱的某同事身后,装作高深莫测,胡乱给他出谋划策。 “出这张,信我。”他轻声地同他耳语,一派顶好的心肠,“我刚刚偷看了别人的牌。” 同事信以为真,磨拳擦掌结果凄惨败阵。这时还没洞穿丁寻曼的阴谋,反过来安慰,说打牌嘛就是有输有赢,别灰心。 丁寻曼张口就来,继续为他指点迷津,且吹牛皮不打腹稿,把他唬得晕头转向。直到害对方接连惨败,输得裤兜里只剩下几枚硬币,才意犹未尽地走开去,听同事在背后鬼哭狼嚎地哀叫,得逞地翘起嘴角。 “丁寻曼!你他娘的骗谁呢!” 他悠闲地坐下,“别丧气嘛,说不定能逆风翻盘呢?实在不行咱们就微信付款,现在科技很发达的。” 他特地嚼了一块嘎嘣脆的哈密瓜,那动静恨得人牙酸,堪称“小人得志”。但越跋扈的神态越发衬得他面目粲然、鲜妍生动,同事一不小心晃了眼,自认倒霉摆摆手放他一马。 吃了水果,唱了歌,坑了人,往口袋里摸了半天,烟盒也凭空消失,他没事可做,只好抓起手机,骚扰钟述闻:在哪,在干嘛? 钟述闻在厕所,身旁缩着正对着垃圾桶狂吐的谢杨嘉。 他给谢杨嘉拍背,拍两下,谢杨嘉吐一声,听着痛苦至极。他停下来,反应过来下手重了。 “靠……”谢杨嘉扶着墙,边咳边说,“你谋杀啊。” “没有。”钟述闻递给他一张纸,“要喝水么?” 谢杨嘉当然不肯放过任何奴役他的机会,点点头,又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喝。” 几分钟后,钟述闻去而复返,左右手各拿了一个瓶子。 一瓶矿泉水,和一瓶浓缩果汁。他还记得谢杨嘉某个不为人知的怪癖,总嫌弃矿泉水味道奇怪,得配点别的一起才愿意喝。 谢杨嘉心情复杂地接过矿泉水,有点惊讶:“温的?” “嗯,你刚吐完。”钟述闻理所当然地说,“我没有那么差吧?” “嘁。”谢杨嘉小声嘀咕,“小恩小惠。”他闷头喝了一会水,温热的液体慢慢地流进胃里,逐渐抚慰了酒精带来的烧灼感。 钟述闻见他拧紧了瓶盖,又默默地递上果汁。 这副算得上讨好的模样,让谢杨嘉差点端不住架子,他憋住笑,摆着冷脸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有屁快放。” “对不起。”钟述闻抿了下唇,他不大习惯说这三个字,“对不起”比之“不好意思”、“抱歉”等,于他而言性质更为郑重严肃,是个他几乎没有对任何人使用过的词汇。 话说得别扭又直接,恍惚间谢杨嘉简直以为时光倒流到了过去,钟述闻还是那个穿背带裤的冷酷小男孩,脸颊是肉嘟嘟的弧度,眉眼间有点童稚,有点趾高气扬,一举一动又有点少不经事的笨拙。 自小看上去就矜贵倨慢,与人有壁。偏偏谢杨嘉问他一个问题,他就算不耐烦也强迫自己一五一十地答,鼻子眼睛眉毛纠缠在一起,像一个刚出炉胀鼓鼓的热包子。谢杨嘉经常逗一只八哥似的逗他说话,觉得再没有更好玩的事儿了。 丁寻曼问他钟述闻有没有一点好,这个问题苦小谢久矣。这些天一旦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闪过各式各样的片段,钟述闻愿意对一个人好的时候,玲珑剔透聪明得不像话,可是他琢磨来琢磨去,参不透那些细致入微的体贴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糖衣炮弹。 谢杨嘉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怂什么,直接问呗,丫敢骗人就揍他。 “我再问一遍,说实话。你有没有……”话说到一半,钟述闻就打岔,他连做出一个诚恳的表情都那么生涩,如同从哪里现学现卖来的。 “有。” 谢杨嘉烦死了,“我都没问完你有什么有?” 钟述闻忽然偏过头笑了,他说:“抽烟么。” 谢杨嘉欲骂又止,注意力被短暂转移:“抽什么烟?别沾染这种陋习我告诉你。” “抽一根吧。”钟述闻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很蹩脚的牌子,敲开烟盒取出两支。 谢杨嘉接过来,不自在地看看周围,“在厕所抽烟,什么毛病。”他其实和钟述闻半斤八两,闻到烟味就望而却步。身边别的朋友叛逆期用私房钱偷偷囤烟,一个个吞云吐雾,他看着眼馋,也想过尝尝鲜,谁知道吸了一口天灵盖都快被掀开了,立马猛灌了三杯水。朋友戏称他和钟述闻真是一对异类,哪有男人不抽烟的?他那时候怎么反击的来着? 他揽着钟述闻的肩,一脸嘚瑟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咱这叫滚蛋吧烟草联盟,怎么样牛逼吧。 今天他就要背弃盟约,谢杨嘉皱眉钻研了半天,忧郁地点燃了那支香烟。 钟述闻手里那根已经烧到了烟尾巴,他间或吸一口,浓茂的睫毛低垂着投下一小片阴影。隔了很久,他开口说话,嗓音低沉沙哑,语调缓慢而冷静。 谢杨嘉直觉他此时此刻说的每一句话,应该都是发自内心。他从未在钟述闻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总有人称赞我有风度、有教养,是名门费心养出来的精英。受人恩惠要道谢,与人往来要带笑。温和、谦逊、年轻有为这些词我听得耳朵起茧子。” 他困惑地问:“这些词哪个和我沾边?都是演出来的。” “钟述闻应该是自私冷血、低情商,是道德感薄弱、缺乏共情能力等等。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这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做人真实一些不好么,我不开心为什么要笑,我不喜欢为什么要装作感激涕零。” 他掐了烟丢进垃圾桶:“可活着就是得一次又一次向现实低头,骗人骗己,我有时候也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我。” “我不太能理解任何一种相互间存在羁绊的关系。”钟述闻直视谢杨嘉的眼睛,“包括友情。” “但我从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他摸向胸口,心跳一如往常,没有任何特别。“你离开的话,这里会像少跳一拍一样。” 谢杨嘉听得有些触动,回味一遍以后又吓了一跳,立即东张西望,反复确定丁寻曼没潜在某处偷听。“这话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搞得好像我们有不正当关系一样,我不喜欢Alpha谢谢。” “谢杨嘉。”钟述闻叫他。 “嗯?” “我们做朋友吧。”钟述闻朝他笑,笑容有份无师自通的真挚,“欠了你……十几年的一句话。” 谢杨嘉晾了他一会儿,定睛将他全身看遍,力图把他剖开心肝看个究竟,半晌才掐尖嗓子模拟幼时童音,开口自己先被逗笑了: “好啊,那我们现在开始做好朋友。” - 谢杨嘉痛苦地抽完烟,顺便又在厕所放了水,原地复活,不计前嫌地搭着钟述闻回到包厢。 正巧赶上洗牌,他笑呵呵地凑过去加入混战,半点没有先前颓唐的影子,没一会就大喊着“赢了!给钱给钱!” 丁寻曼侧过脸,满脸认真夸奖钟述闻:“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点?” 眼神往谢杨嘉的方向飞一眼,“聊几句就哄好了?他这么好骗,以后别被骗钱骗色。” “我可没那么好哄。”丁寻曼一根一根地掰他的手指玩,“你有没有听到?” 钟述闻弯曲手指,把他的手卡在掌心里,“我哄你干什么。” 丁寻曼轻轻掐他手掌,瞳仁好比两颗湿冷冷的玻璃珠子。 钟述闻看看他,然后转头看向桌面,果盘里空空如也,连附送的零食都被一扫而光。他把手机推给丁寻曼,“你自己点吧,饿死鬼投胎。” “说不定呢,我好惨啊。”丁寻曼不客气地接过来,戳进小程序里把感兴趣的小吃全点了一遍。做完这件事又高兴起来,眼见着那两颗玻璃珠都升温了,似乎要熔成黏腻腻的液态。 挺好哄的么,钟述闻心里想。 他喝了一口酒,学丁寻曼扼腕叹息,“你这么容易满足,小心被人骗财骗色。” 丁寻曼笑眯眯地说谢谢听听,除了你我谁也不让骗。 他静了半晌,中途马不停蹄地吃了服务员送上来的东西,吃得摸着肚子偷摸往钟述闻身上靠。 打牌的、唱歌的,谈八卦的……压根没人注意他们在角落里说什么悄悄话。丁寻曼慢吞吞地说:“我喜欢听听这个名字,很符合我们四川人的说话艺术。叮叮猫儿,鱼摆摆,瓜兮兮......钟听听。” 钟述闻抓住了关键词,他听懂瓜兮兮的意思,睚眦必报还嘴道:“我不喜欢丁寻曼这个名字,花里胡哨,故弄玄虚。” “啊。”丁寻曼虚假地动怒,“你凭什么不喜欢啊,气死我了。”他撑得犯懒,挣扎了一会,右手伸进里衣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身份证。 “你看啊,24k纯真名。” 钟述闻随意瞄一眼,不大在意这个。“你衣服有暗格?” 丁寻曼食指比了个“嘘”,面向钟述闻,快速地撩起了衣服一角,马上放下了。 里侧内衬缝了一个大口袋,微微鼓,钟述闻没有看清,好像看到了一块红布,被连带着摇晃的时候还会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可能是铃铛之类的金属制品。 丁寻曼笑着介绍:“这是我的护身符。” 那个笑容比他的眼泪还不纯粹,钟述闻一点也不喜欢。 中途谢杨嘉赢了牌,翘着尾巴兴奋地说要去洗把脸冷静一下,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成熟文雅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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