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看,杨青玉的话更像是敷衍地哄骗他离开,宋金的眉心拧到一处,消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卯足了力气不依不饶:“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说清楚不行吗?” 一道闪电劈过,滚雷从天边接近,阵阵隆声,闷了好半天的雨水突然撒豆子似的敲下来,敲得屋外一片哗哗水声。风卷着雨水吹开了那两扇破败的窗户,屋里争吵被这天气的惊变突然打断。 “下雨了,快走吧。”杨青玉的眼中充满哀求。 宋金仍抓着他的手腕,不解地盯着那双神色复杂的眼睛,冲动再次蒙住理智。他执拗地要跟杨青玉对着干,趁他不备反扭住他的双手,将人贴到胸前,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要跑?说啊?” 就在杨青玉要争辩什么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站定在门口。 “你他妈的在干嘛?!” 一声粗鲁的乡音从这人嘴里爆出来,沙哑,混着痰音,像是台受损的老旧机器。高大的身形佝偻着挡住大半个门框,风雨淋湿了他的发顶和后背,顺着下垂的指尖滴进泥土里。 杨青玉惊恐地看着那个背光的人影,仿佛看见了手握镰刀的死神,他一步抢到宋金的面前,极力用瘦弱的身躯挡住那些迸溅来的雨水,怯怯开口:“爹……” 宋金先是一愣,还没来得及将那张暗影里的脸分辨清楚,只听杨青玉的声音忽地提高了几分:“我跟他家借水来着,他是来还桶的,他现在就走……” 杨青玉说着,一边拽住宋金,欲意将他从父亲的凝视下推出门去,可宋金一头雾水地看着这父子俩,并没有搞清楚眼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爸来了也好,宋金看着这个淋得半湿的灰头土脸的中年人,天真地想,正好找个理由,把杨青玉带走。 “叔叔,我……”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明白,杨青玉的爹就不知从哪里抄起一根木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头盖脸挥下来,宋金一惊,下意识抬起胳膊就躲。 一声闷响,那一棍子却落在了杨青玉的身上。 木棍挥得极猛,破开风口挥得嗖嗖直响,一眨眼已落下三回。杨青玉抱着脑袋冲进雨里,他爹也挥着棍子追过去,口中骂骂咧咧着分辨不清的脏话,那因愤怒而爆突眼球怒瞪着自己的儿子,仿佛势要将他打死。 宋金被吓得一挡,又猛地回过神,下一刻就看到了这施暴的一幕,他脑袋一热,也跟着冲进大雨,拼命撞开了那个挥着棍子的施虐者。 猝不及防的人被撞了个趔趄,差点跌进泥里,只见那个陌生的稚嫩面孔义愤填膺地朝他喊了句:“你干什么?!” 被淋得湿透的杨青玉冲过来,他抓起宋金的胳膊就赶他:“你不要管,快走!” 拉扯时,一截纸白的腕臂从粗布长袖中露出来,猩红的伤痕十分刺目,令宋金猛地想起了杨青玉身上的那些新旧不一的伤。 抱头蜷缩着挨打,伤在胳膊,肩膀,脊背,伤痕呈条形块状,那些伤根本不是什么干活儿不小心磕的,而是这样被一棍棍打出来的。 宋金看着那被雨水湿透了的、哀求地望着他的眼神,一时间彻底怒了。 而风雨里,佝偻着身躯的大汉同样怒火正盛,他扬起棍子,一脚一个泥坑朝着两个少年冲过来。 “老子教训儿子,关你个杂种屁事!” 宋金听到他含糊不清的怒骂,不清楚他骂了什么,只知道这疯子还要打人,于是他推开杨青玉,迎着雨便一鼓作气地冲上去。 那一棍子终于没有落下来,而是被宋金攥在手里制住了。 暴躁的大汉浑身蛮力,抬腿就想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一脚,宋金眼疾手快,顺势搬起他的腿向上一掀,竟把那高头大马的人直接掀翻了。 他大喊一声倒地,一屁股摔进泥水里,却被惹得更来了劲儿,脸红脖子粗地从地上跳起来,这就要上去教训那混小子。 大雨劈头盖脸地浇在宋金的脸上,他无惧风雨,死死盯着那个满满身湿漉漉的泥人,想起了表叔对这个人的评价,再想到杨青玉身上的伤,恨不得还一顿暴打才能出气。 没等泥人扑上来,宋金便一头冲过去,卯足了浑身力气将人顶出去,那泥人倒退了两步,脚底一滑,竟被院子里那口旱井一绊,仰头栽进了井里。 咚得一声闷响,摔进去的人喊声像被锯作两半,另一半噎在喉咙,戛然而止。 气喘吁吁的宋金抬起头来,只在飞溅的雨水中看到了掉进井里的半个身子,那两条长腿和沾满泥巴的破鞋咻得消失在井里,接着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惊然愣住,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人推进了井里。 第一反应,他想要趴到井口去看看情况,然后当他恍惚地走到井边时,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却被人猛地拉住了。 他木然地回头,是杨青玉的脸。 大山里的雨是那样的清澈,狠狠地拍打在这张纸白的脸面上,水洗着那一双乌黑透亮的小鹿眼,长长的睫羽被雨水凝成几缕,水流顺着发丝流下,流过眼角,流过鼻尖,流过唇峰,将这张脸洗得冷清而动人。 宋金的脑袋空了,他对着这张脸,喃喃道:“对不起…你爹他…他……” 杨青玉将他从那井边拉远了些,努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声音:“宋金,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他活该。” 宋金一怔,他从那双眼眸中第一次看到了恨。 杨青玉越劝越急,“你现在就走,走得远远的,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来过,听到了吗?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宋金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慌然道:“不行,我不能……” “宋金。”杨青玉强势打断了他,“如果你在,村长来了一定会查的,到时候我们说不清楚,这事儿就麻烦了…你不在,我可以说是雨天路滑,我爹喝了酒不小心摔到井里的。他确实喝了酒,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个酒鬼,大家会认为这就是个意外,相信我…快走……” 宋金这才完全明白了杨青玉的意思,他不是想替自己扛罪,而是要将这件事瞒过去。 可是,真的能瞒住吗? 而他走了之后,杨青玉又怎么办呢? “我想想……” 宋金逼迫自己冷静,希望漫天的大雨能浇醒他,可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变故,却是一个还未踏入社会的学生 无法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上承受和分析清楚的。 冷冽的雨水溅入他的口中,他却再说不出一句更好的办法。 他就这么望着杨青玉的眼睛,那双温柔的哀伤的眼眸似乎慢慢融化了他麻木而僵硬的躯体。两人在大雨中四目相对,静静地望着对方,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相信我,这山里的人,他们都会信我的,等他们把我爹拉上来,下了葬,这些就都埋进土里了。” 宋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个被人生无情地折磨却又冷静地说出这番话的他,痛心地问:“那你呢?” 杨青玉的脸上突然浮上一个悲哀的笑:“再说吧。” 宋金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些美梦化作泡沫破碎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他不情愿,不甘心,不想要无可奈何的结局,他握紧杨青玉的肩膀,猛地鼓起勇气,一字一句,下定了决心。 “杨青玉,你一定要等着我。你要是跑了,我就去自首,让警察把你抓回来,让你看着我坐牢!” “宋金……”杨青玉仍盯着他,冰凉的雨水里混入了热滚滚的泪。 “我说到做到,你一定要等着我,听到了吗?”宋金誓不罢休。 杨青玉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回答:“好,我答应你……快走吧。” 宋金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应,他迟疑着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这个破败的院子,望了一眼雨中孤零零的人,还有那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土房子,快步消失在了昏暗的大雨中。
第23章 回家 父亲死后的第三天,杨青玉在屋里收拾他的衣服。 村长果然信了他的话,叫了几个青壮年一齐将杨青玉的爹从井里拉出来,他摔到了头,脖子断了半截,又被雨水淹了口鼻,任是天王老子也不可能有命活着。 淋了场大雨,杨青玉起先发了一夜的高烧,还以为是他爹化了恶鬼要来索他的命。他不敢被人发现,只能硬挺着陪着村长拉尸体,最后好不容易将人都打发走了。别人见他脸色难看,还以为是吓的。 村长好心借了他把锨,他便硬挺着找了个离家远的山脚,随意挖了个坑,用破草席将人一裹,草草埋了。 回到那间小破屋时,他往床板上一倒,一睡就是一整天,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下了地狱。 他晃晃悠悠从床板上坐起来,脑袋木木地往两边转了转,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他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盯着眼前空荡荡土墙看了半晌,天地之间,土屋之内,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觉得,是时候走了。 他孑然一身,有的只是自己打过补丁的两身破衣裳,他拎出来抖一抖,叠了叠,仔细放进了一个捡来的、存放了好久的塑料袋里。 那里面还有家里的户口本,他爹的身份证和低保卡。 然而,正当他装进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大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青玉。” 他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去,看到了宋金站在门口,含泪朝他笑了。 * 宋金终于如愿带杨青玉回了家。 然而,宋金没有带他去逛街看电影,也没有带他去打篮球玩游戏,杨青玉来到城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宋金的父亲带着去办理了监护人的手续。 杨家的户口本上,杨青玉的生日明显比他本人看上去小得多,杨青玉自己解释,那是在他长大了许多后才去补办的,所以生日写小了好几年,也不准确。 宋金的父亲告诉他,这次办手续,可以把年龄改过来,又问他出生年月写几岁。杨青玉抬头看了眼陪在身边的宋金,回答:“就跟宋金的一样吧。” 他想了想又说,“叔叔,我的名字也改了吧。” “就叫宋玉吧。” 宋金的父亲深深望了他一眼:“好。那就,改口叫爸爸吧。” * 于是宋金的父母又多了个儿子。 慢慢相处下来,老两口对这个“新”儿子越来越喜欢,他话少,能干,还好学,不仅自己补课补得猛,似乎还带得宋金更好学了,成绩也越考越好。 生活终于回归平静,那段大山里的插曲也渐渐被遗忘。 宋金从自己的“新弟弟”身上找回了十几年都没有过的耐性,带着他转遍了家附近的每一个角落,乐此不疲地为杨青玉讲解一切他不知道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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