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他吗?”她的声音冷静、客观,可叶形能看见她泛红的眼底一丝微妙的迟疑,“你喜欢陆于则吗。” 叶形愣住了。 预料之外的问题,仿佛只来自于Yuki的灵光一闪,但他明白绝非如此。 这一定是久存于她内心深处的疑问,如禁忌般被强行忽视,多看一眼就会成真一般。直至此刻,经历了漫长的纠结过后,终于宣之于口。 缓缓地,叶形将双手交握,捏紧,疼痛触及骨骼。 焦虑支配了他的感官,空气压缩在喉咙里,让他难以呼吸。 破碎的恐惧堆叠着,最终让他吐露出事实。 “……喜欢。” 他抬起下巴,认真地与他的经纪人对视。 “我喜欢他。” 如同真理,再纯粹不过。 叶形不去想陆于则的笑容多么迷人,也不去想他安静的呼吸,抑或脆弱时的苍白,他只想他自己,无数次迸发的、稍有不慎就要尽数碎裂的……恋慕之心。 狼狈而惨烈。 Yuki一言不发,整整十秒,努力消化所听到的告白似的,可叶形觉得,她也许早就有所预料。 过了很久,她深深呼吸。 “哪怕他会让你失望,你也一样喜欢他吗。” 嗓音柔缓,却振聋发聩般,验证最离奇的猜想。 “哪怕你以后再也无法站在舞台上,再也没有人关注你,世间提及叶形的名字之后只有嘲讽和贬义词,你也喜欢他吗。” 她步步紧逼,从胸腔深处发出类似于万物破灭的共鸣。 “哪怕你的愿望一个都无法实现,哪怕六年前的叶形会一脸失望地看着如今的你都无所谓吗?” 重重发问构筑为箭矢,向身后射去,弓弦回弹,透过永不停歇的茫然和期待,他究竟在乎什么。 叶形突然想起Semistars出道前夕,阎瀚曾看着他们,告诉他们所谓艺人,就是什么事都要做。 哪怕撒谎也要去做的事。 叶形想。 ……哪怕做不到也要去做的事。 Yuki还在看着他,光线从她头顶打下,如同短剧的最初一幕,舞台之下,全都是尸体。 光鲜或者已经腐败的,在闪光灯之下全都分崩离析的,尸体。 “……我只是——” 他只能说出三个字,情绪冲破头颅,接着再也无法开口。 叶形哽咽了。 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再次浮现,嘈杂的交谈漂浮于身边,会议结束了,职能部门的人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聚光灯从来不在他的头顶。 他无法再将任何充盈的感情宣之于口。Yuki站直身体,退后一步,视线逐渐变得坚硬,那一丝细微的悲伤消失不见,眼中似有决绝的告别。 她哑声说:“要是你们没有遇见就好了。” 绷紧的弦倏地断了,有一团火焰闪烁着,从腹中撕裂。 ‘你们’,指的又是谁呢。 数年前,叶形第一次和Yuki见面,B-plus刚装修没满一年,他离20岁还差几个月。 Yuki刚进入20岁后半段,她留着短发,腮红是彼时特别流行的淡紫色,她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男生,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 她问,你为什么想当艺人呀? 叶形极为紧张,虽然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无数次,但面对未来的经纪人,他挠了挠头,认为要与之站在同一阵线。于是他悄悄说,我希望被关注,然后被很多人喜欢…… Yuki当时勾着他的肩膀,笑得超大声。 日换星移,他的愿望至今没有实现,甚至还有往反方向倒退的嫌疑。 叶形感到眼泪正沿着脸颊流下,湿润而温暖。 倒退。 Yuki的脸变得非常朦胧,几乎要让他看不清楚。倒退并不意味着他不再希望被人喜欢,恰恰相反,他从未如此渴望过爱意。 很多很多,多到不必要的——但只来自于一个人的——全身心的感情。 那些虚幻的注目,世界中心的灯光,舞台下的欢呼和眼泪,此刻都不要紧。 叶形第一次如此清楚而绝望地意识到这一切,他现在不想要那些。 他想要陆于则。
第77章 放弃 最终,叶形坐在冬卉旁边,用办公投影看完了全场B-plus说明会。 时值立秋,气温仍然没降,距离上次来公司,已经快要两周。 他假装在看屏幕,实则悄悄走神。画幅中主要说明人是阎瀚,穿着黑色西装,看上去宛如MIB。他不断说着什么,反光灯频闪,让光源愈发丰富,叶形最后看出来他的西装其实是深藏青色。 这是他的最佳发现,比找茬游戏看出最后一个不同还要有成就感。 他借着伸展背部的姿势瞥向冬卉,后者侧颜被盖在卷发之下,表情分辨不明。 时间节点来到中部,说明会还在继续,而叶形终究没有站到镜头前。 作为替代,Yuki阐释了(不完整的)叶形受害事件之前因后果,整体效果和受害者本人的控诉相比暂且存疑。镜头内的角落,有个年轻人悄悄打了个哈欠,叶形紧随其后,困倦涌起,再多一个字都听不下去。 他的缺席其实无关紧要。 漫长的百余分钟,叶形不知偷看了冬卉多少次,希望能抓住她走神的瞬间,插入对白,得以解脱。然而直到报告场景落幕,她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切。 也许她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一切——与专注不同,她的肢体松弛,久久未动,几乎令人想去试探她的呼吸。 宛如一个谜。 叶形整了整衣角,底部缝边处怎么都理不平。投影屏幕上已经出现了扛着巨大器材的staff,黑色T恤入画又出画,然而周遭始终是安静。 绝对的沉寂。 叶形悄悄挪椅子,揣测冬卉的想法。 尤其是在他和经纪人发生了如此猛烈的对抗后,第一次与名义上的负责人见面,不管怎么说不安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冬卉姐,”他尽量轻柔地说,“结束了。” 信号彻底切断,幕布上只留有模糊的白色光线,投影仪红灯闪烁。 冬卉仍然没有回头。 “愤怒”“忧郁”从来不是她性格的组成部分,叶形心中忐忑,摸不清冬卉的态度。如果她能再情绪化一点,哪怕造成冲突,都不会让人如此坐立难安。 “冬卉姐……?”他再次开口,鼓起了比刚才更多的勇气。 数秒后,电子设备的低频噪声扬起,如颗粒物散落,噼里啪啦,钻入大脑深处。转椅的轴心轻微弹跳了一下,冬卉的身体滑过流畅的弧度,停止,她转身,朝向叶形。 介乎于冷静和木然之间。 “你觉得他们说明得怎么样?” 这居然是她看完后的第一句话,语气慎重其事。 叶形犹豫了,手指探入后颈发尾,末梢长得有点过分,不断戳刺着他的脖子。 试卷和他押的每道题都错开,真让人慌乱。 “很好。”他调整措辞,“主旨明确,言简意赅。” 冬卉笑了,目光在叶形脸上徘徊。 “既啰嗦,又模棱两可?”她不紧不慢地反问,勇气蓄力槽好像又增加了一点点。 “看来我们的方向性不同。”叶形气势太弱,让这句话显得十分可笑。 冬卉抬眉,“哪种方向?” 叶形努力撇去嗓音中粗糙的部分,“对本次说明会的观察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判断着冬卉的表情,“就像画杨桃,有些人看到了五角星。” “你看到的是什么?”冬卉问。 叶形想了想,“杨桃本身。” “不明所以。” “这也是我看完说明会的想法。” 冬卉微笑,接着停下了,没有立刻接口。她与叶形对视的方式有些直白,如同展开攻击前彻底放空,下一秒才是重点。 她问:“你讨厌吗?说明会。” 果然来了。 叶形闭上嘴巴,为了不显得嗤之以鼻,还特意摇了摇头。 “我听说,你对公司安排非常不满,”冬卉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批判性,单纯地阐述事实,“你现在是在生气?” 紧张占了上风,勇气蓄力槽全空。 叶形吞咽了一下。 “……没有,”信息来源绝对是Yuki,“我不是……”他纠结了一秒,“不是生气——或者不满。” 冬卉盯着他,抬起下巴,示意她在等。 被那双平静的双眸注视时,哪怕有再多托词,都无法宣之于口了。 “只是,”叶形深深呼吸,“……只是我觉得,公司不在乎这一切。” 他终于说出来了,稍微粉饰了措辞。冬卉的笑容不改。 “不在乎这一切?”她顿了顿,“还是不在乎你?” 叶形抿住双唇。 她一针见血地戳破,然后维持着寻常、再温柔不过的神情,仿佛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回答。 能被容忍的理由存在限度,最高最低都有,要把握大概不算容易。 啪嚓一声,投影仪自动关闭了。 冬卉坐直身体,叶形失败了。 她突然说:“《STAGE》希望你从节目里毕业。” 前后不连贯,内容残忍,说得却那么轻松。毫无戏剧性要素,就像从菜肴里挑出一根鱼刺一样恰当。 叶形愕然。 如果不是脉搏的鼓动,他几乎要怀疑心脏已经停跳。“毕业”——他重复确认两个字的重量,漫长而茫然的时间里,不断反复咀嚼着冬卉突兀的发言。 “……毕业。” 他复述道,也是陈述句语气。 冬卉轻轻点头。 仅仅一个无声的肯定动作,足以使人呼吸急促。他盲目地握紧双手,直到指甲刺入掌心,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从《STAGE》……的MC位退出?” 冬卉嗓音柔软,“从《STAGE》退出。” 更不留情面的版本,同时去掉了限定词。 如果要给“退出”找个同义词,叶形一秒钟能想到许多类似形容,“撤职”“下车”“别干了”一类。冬卉的意思其实已经足够直白。 一档没什么点击率的网络节目,《STAGE》,其中的MC,将不再是叶形。 换而言之,他失去了这份工作,期限大约是永远。 意识如薄雾般回归,他听见他细如蚊蝇的声音。 “为什么?” 无聊的问题,俗套到他都不好意思问出口。 叶形此前也丢过工作,从常驻中途降板,已确定出演的节目取消预定,当时的他应该也非常难过,可是相较而言,过往的伤害再深也无法与此刻的痛苦相比。 因为《STAGE》不一样,《STAGE》是他一无所有时、处于偶像边缘即将崩溃时拥有的唯一,《STAGE》是…… “原因?”冬卉语调平淡,“这是基于B-plus对你的处分,所作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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