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在肩膀的手渐渐松开,储谦衡的表情从愤怒转变到茫然,最终是恍然大悟后的悲痛。叶锦岩尽快回过神来,趁机将储谦衡架走,Alpha就像失去骨骼支撑的人偶仍他拖拽,双眼空洞无神。叶锦岩在走廊尽头回过头,看见温诚抬手抹脸、贴着墙壁缓缓蹲下,不解迅速化为了然,他拽着储谦衡的力道不禁加大,从未如此后悔当初的一时心软。 勉强缓过神来,温诚从口袋里拿出祝锦枫的手机,轻手轻脚走进病房。祝锦枫仍不声不响地蜷缩在被子里,他小心翼翼靠近,将手机放到床头。 “我说了我不想见……” 虚弱的哭腔响起又戛然而止,温诚对上祝锦枫的眼神,像心脏滚落进满地玻璃碎渣,好不容易克制住的情绪从密集伤口中逃逸,伪装即将坍塌。“储总和叶总已经回去了。”温诚小声解释,“我来给您送手机。” 着了魔一般,两人都没有错开视线,静静地望着对方,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他们远离岸边各自抱着浮木漂流、听天由命,海浪无声无息将他们推近。 温诚看见祝锦枫眸中支离破碎的悲伤逐渐凝成泪滴,第一颗落进右眼、灌入右耳,第二颗越过鼻梁、划伤苍白脸颊。“小枫……”他没能忍住,轻声唤他。 祝锦枫微微睁大了双眸,紧接着泪水决堤,混乱地汇聚成汹涌浪潮,伴随着压抑的哭声。他孩童般抽泣起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任意某种依靠,温诚无法抗拒地立刻给予回应,俯身抱起他。于是最后一道枷锁也冲破,祝锦枫在他怀中撕心裂肺地痛哭,像忍了好几辈子才终于找到能够承载他过量痛苦的临时站点,将几句话颠来倒去地哭诉。 “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我都记错了……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为什么可以只忘了我呢……怎么会偏偏就只忘了我一人呢……” 胸口传来的振动就如同生锈的匕首在心上反复刺穿,温诚只能把Omega抱得更紧以轻微缓解自己的痛苦,他闭上眼,眼泪落下时口中也渗出血腥味,恨意在此时达到了峰值。他几乎要失去理智,想不顾一切带祝锦枫离开这里,阴暗面也被激活,滋生出不合时宜但无法抑制的庆幸,庆幸自己此时此刻是祝锦枫唯一的依靠,得到他其余人都不配拥有的信赖。 祝锦枫一直哭到再发不出声音,疲倦地靠在温诚怀里,昏昏欲睡。温诚依依不舍地将他放下,替他洗了脸又喂了些温开水,只留下暖黄色的床头灯,隔着被子轻轻拍打他肩膀,哄他睡觉。祝锦枫面朝他蜷缩着,攥着他的小手指,呼吸渐渐平稳,偶尔夹杂几声啜泣,忘记擦干的睫毛轻微颤抖,像刚蜕壳的蝴蝶被暴雨压折了翅膀。 温诚在心里祈祷祝锦枫今晚不会做梦,安稳睡一觉就好,一面又贪婪地奢望他可以梦到自己,哪怕只是一阵风、一片叶子,替他阻挡噩梦侵袭。他希望这一夜过得再漫长些,假装往后余生祝锦枫也会抓着他的手,只信赖他一人,他心甘情愿做坏心情回收站,承担他的所有不开心。 但实际上温诚只敢在床边坐得笔挺,沉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柔软的脸庞,凭空想象嘴唇贴上去的触感,也只敢想到这一步。 “怎么会捡了这么个赔钱货!小时候总是生病花了那么多医药费就算了,现在又搞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那能怎么办?当初抱来的时候怎么看得出是Omega……” “要早知道会是Omega我肯定不会要!也就是当时只有他这么一个正常的小孩…… “被谁肚子搞大了都不知道,说出去丢不丢人啊,以后还有谁敢要他?他这副样子以后还能挣钱吗?白白养了!” “你少说两句吧……不管怎么样小枫都是我们的孩子……” …… 错乱的记忆在梦里归位,祝锦枫记起父母真正的态度,病房外的抱怨、争执,没有半句在担心他的身心状况。原来他们倾尽一切领养小孩只是为了日后有所依托,穷苦时期为他的付出是想让他知道感恩,加倍偿还。在两个普通的Beta眼里,Omega没有资格接手家产,像他这样被人糟蹋过的,更是连转卖的价值也失去了。 他想起他并没有向父母倾诉在岑江一中的遭遇,默许了他们愈发过分的揣测,贴着“不知检点”“不自爱”的标签,绝望又固执地想把孩子生下来。 也记起了后来他去岑江找过顾谦衡,就在顾谦衡十八岁生日那天。 宁城那时还没通高铁,祝锦枫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坐上清晨最早的大巴。两个多月的身孕看不出异常,但那还未真正形成生命的胚胎已经学会了抗议,仿佛想阻止他飞蛾扑火般徒劳的尝试。四个小时的颠簸让他差点昏死过去,终于到站后他在公共厕所吐到两眼发黑。顾谦衡的电话关机了很多天,频繁发送的求助信息仍然石沉大海。 岑江对十八岁的祝锦枫来说还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城市。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去哪儿找顾谦衡,顶着七月末刺眼滚烫的阳光,感觉自己像被随意掰碎丢弃的、含有过多杂质的冰。他只能想到顾谦衡带他去过几次的中心商圈,于是拦了一辆出租车,被司机绕路坑骗了很多钱。父母终于发现他的不在场,他按掉母亲的电话,屏蔽了消息,继续拨打顾谦衡的号码。 他在广场漫无目的地游荡,林立的高楼大厦和反光的玻璃幕墙像密不透风的囚笼,突如其来的短暂的暴雨将他浇透,烈日还悬在头顶,仿佛审讯室里不会关闭的强光灯,逼问他为什么还不死心。 他想走进大楼再看看,下一秒却被横冲直撞的小孩撞倒,画面天旋地转,小腹传来剧痛。在路人的尖叫和慰问声中,他好像终于看见了顾谦衡的身影。他不会认错他的Alpha的。但他的Alpha只朝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揽着另一个男人的肩膀,走进了一家看起来极其高档的餐厅。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顾谦衡的“喜欢”是游戏厅里吝啬给予的兑换券,新手玩家祝锦枫投入再多硬币所得到的,也不够兑换最下等的奖品,还要拼命安慰自己过程很快乐,不必在乎结果。 早该醒来了。 只是他以为顾谦衡仅仅是不爱他而已。天之骄子难以避免的高傲顽劣,少年时期未成型的责任感,被太过耀眼的外表掩盖,祝锦枫可以慢慢原谅,连同还记得的那些短暂真实的快乐一起抹去。 叶锦岩的出现让他才意识到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中的骗局,荒诞至极。 众星捧月的十七岁的顾谦衡,怎么可能会对那时候如落汤鸡般狼狈滑稽的祝锦枫一见钟情。 二十六岁被迫结婚的储谦衡,在看到照片时又究竟想到的是谁呢。 他后来说的那么多“喜欢”,有哪句是真话吗。 祝锦枫不过是件廉价的可有可无的赝品,从诞生的那刻就注定了被丢弃的命运。 梦里无形的冰凉的触手将他缠绕成茧,畅通无阻地拽向深海漩涡,记忆碎片全都渐渐远去。他想他还不如就冻死在生母的襁褓中,或者永远躺在手术台上,假装从未来过这个只知道捉弄他一人的悲惨世界。 要沉底时却有人将他托起,微弱的光与热撬开裂缝,送来生的气息。
第31章 摇篮般平缓柔和的海面突然蔓出黑压压的水草,死死缠住祝锦枫的身体,又要将他拽入深渊。他挣扎着醒来,被冰冷潮湿的水草缠绕的不适依旧清晰,空气里弥漫着他再熟悉不过的信息素。 清晨六点,他手中攥着的是一颗奶糖。 储谦衡倚着床沿蜷缩在地上,眼下青黑,嘴唇干裂还带有凝固的血渍。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皱,呼吸没有规律,像陷在梦魇里醒不过来。 祝锦枫静静垂眸看他,心里再掀不起波澜,扣上了最牢固的锁。过去没法改变,未来无力展望,现在也不敢再交付哪怕一丁点的信任与希冀。他无法再说服自己将储谦衡与顾谦衡割裂开来,他们本就是同一人,还用相似的方式伤害了他两遍。 他吃掉奶糖,悄悄换好衣服离开,打的回到家,看见玄关堆着几盒产自之洲的糕点,鞋柜上的小摆件都倒了。他把这些由他添置的小玩意收了起来,穿过未散尽的冰冷潮湿的信息素迷雾,再清空冰箱和钢琴的装饰。 输入与顾谦衡第一次相识的日期,卧室电子门锁解开。祝锦枫盖好床头柜上的铁皮盒子,将它扔进垃圾桶,踩上椅子从柜顶搬下许久未用的行李箱,摊开摆在地上,小夹层里放着母亲去庙里拜过的储存了平安幸福的空气红包。站在卧室中央环顾,思考先收拾哪一样物品,他才终于回过神来脱离了梦境,如同开往错误方向的列车正好将他拒之门外。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就像曾经从来没怀疑过顾谦衡不爱他、不要他,天真地以为能和储谦衡一直过下去。最初觉得各取所需至少稳定,之后感到柳暗花明、“未来可期”。所以他把这个房间填得很满很满,充实到比宁城住了很多年的小公寓更像家,无法用几个行李箱装运、转移。 事实上这里从来都不算他的家。 他仍然和父母在同一本户口本上,储谦衡不能凭一本随便登记的、不知道丢在哪里的结婚证成为他的家人,凭空出现讲着荒谬豪门笑话的叶锦岩更算不上。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城市还是那么不欢迎他。 校服垂在床边,祝锦枫抽出来胡乱攥成一团,又终止丢弃的姿势,小心地压平每一道褶皱,指尖碰了碰领口用针线绣上去的依旧工整、金灿灿的“衡”字。顾谦衡说是他妈妈亲手绣的,每一套校服的每一个部件都有,那是祝锦枫唯一一次听他提到与家人有关的话题,好像也是唯一一次看见他眼里闪过了很真实的温柔以及难过。 祝锦枫披上校服,坐进行李箱里,幻想将自己打包扔向海底。宁城都是小山丘,他没见过大海,顾谦衡倒是没向他许诺过这一条,但也没带他去坐岑江的观光游轮。 比残酷真相更让人绝望的是,即便数条罪证铁板钉钉,祝锦枫还在不受控制地为alpha寻求宽恕,想十八岁的顾谦衡的确也遭受了极其严重的家庭变故。 可以分别计量吗。 储婷很喜欢他做的甜点,如果他离开了,她会不会一直哭闹,没人能给出她可以听懂并接受的理由。 张姨做饭很好吃,她说下周会带来自家晒的鱼干,还要教他新的菜式,并推荐他和储谦衡有空可以去她老家玩几天,那里的老城区很适合情侣散步。 温诚也待他很好。 祝锦枫想起昨晚他温暖牢靠的怀抱与掌心,想起那时他在这里发烧晕倒,他也抱过他。还有无数次落在他身后又迅速回避的注视。 手串碰到拉链发出轻微声响,失误卡壳的齿轮却突然恢复正常运作,揭开又一层自欺欺人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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