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宁坐下来,听着他滔滔不绝地介绍各种干菌、腊肉和蜂蜜的来源,有种恍若经年的恍惚。可明明从北京回到天都以后,他们每年都会见个一两次的,甚至算得上除开温煦武思思以外联系最密切的朋友。 “那么你呢,今年还好吗,我从巫启那里听说,我哥又来找你了。” 对于年纪毫无芥蒂地称呼顾向年为“我哥”这件事,陆宇宁有些惊讶,不过年轻人能放下仇怨,并不是什么坏事。 “他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不过,我还没有想好,该不该接受他。” 年纪了然一笑,转了转手腕上的一颗玛瑙质珠子,那珠子被编织好的彩绳串在两颗小绿松石珠中间,很漂亮,也显得有点旧了。 “是因为我的事吗?其实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和顾解释清楚当初的误会,毕竟是我母亲的错,才害得你们分手了。” 陆宇宁摇了摇头,很庆幸自己没有点咖啡,而是要了一杯甜的饮品,于是小口尝了一点,看向窗外。 “不是的,如果是他误会了我,我才离开了这里,那四年前,我就会去和他说明一切,可隔在我们中间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他现在都没有察觉到的距离。” 天都的发展很快,“蓝月山”外面的商业街已经换了不少铺面,越来越高大上,也越来越不近人情。 年纪转动珠子的手停了下来,把手机推到陆宇宁的面前,翻给他看最近一年自己留下的影像。 “这是我在贵州拍的,看,这个小女孩叫桂英,和穆桂英的‘桂英’一样的名字,不过人很害羞,我们做游戏总也不敢过来,就远远在边上看着,可她很聪明,我们教的儿歌她总会第一个哼出来。” 照片上是肤色有些黑,脸颊高原红,穿着破洞针织毛衣的一群小学生,站在红旗下面,把年纪围在中间,笑得露出洁白的两排牙齿。 “我就问她,为什么不靠近一点,她说,她害怕。以前去她们村里支教的老师,都是两个月就走了,她怕我也一样,做了她的朋友,然后再也没有了音讯。” 年纪敲了敲小女孩的位置, “所以啊,我答应她,每年都会回去看她,还给她留了电话号码,她想我了就能用教师办公室的电话给我打过来。” 转动的珠子和五彩斑斓的手链一起,遮住了年纪手腕上淡淡的白痕,那是自杀割腕留下的伤疤。 四年前,被抢救回来以后,他就离开了中国去了不列颠,在经过心理医生的治疗以后,选择了和父母断绝关系,加入联合国与妇联策划的一个“关爱山区留守儿童”的公益项目,这两年基本都在贵州云南和西藏做支教工作。 而陆宇宁也在巫启的请求下,保持着和年纪的联系,希望能够帮助他走出心理创伤,两个人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朋友。他还捐助了自己的一部分工资,让年纪用来资助那些需要关心的孩子重回校园。 时光不仅磨去了他们的棱角,也温柔了内心的坚硬,起码现在看来,两个人都告别了心里的阴影。 看了许多孩子的照片,年纪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绳编手链,和他手上的那一条很像,然后帮陆宇宁绑在了手腕上。 “有一次一个流浪的背包客经过我支教的那个山村,不小心摔断了腿,为了答谢我照顾了他一个月,就把这两颗天珠送给了我。我就问他,这是真的天珠吗,他说不是,我就很生气,我说你给我假货做什么,他告诉我,只要你心存着愿望,手上戴着的不管是真的天珠还是人工的天珠,都能拥有走出逆境的力量。” 给陆宇宁的手链调整了下松紧,年纪笑得很平和。 “所以啊,不是命运选择了我们,而是我们选择什么样的命运,如果真的不能释怀的话,不如走出去看一看啊,学学我嘛,走的地方多了,总觉得自己的那些事都不是事儿了,你这样画地为牢,会让我觉得很困扰呢。” 人工的天珠冰冰凉凉,贴在肌肤上存在感很强,让人忍不住去看它,那些圆型的纹路就像一只一只的眼睛,和自己对望着。 自己真的是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中吗,因为痛苦,所以不敢相信能拥有幸福,不敢相信会被爱。 那些蝴蝶身上忧郁的蓝色,是因为它生长鳞片反射出来的光,而不是本来就有的样子。或许,是该走出去看一看了。 提着大包小包年纪送的东西,陆宇宁坐在回家的轻轨上,看着滔滔而去的浑浊长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摸出手机拨通了舅舅程才的电话。 “喂,舅舅吗,嗯,我决定好了,把房子卖了吧。” 这一天的傍晚,顾向年坚持独自做了晚饭,味道一般般,辣子鸡还炒糊了,不过口蘑很新鲜,清炒就很好吃,是陆宇宁喜欢的味道,所以破例夸了他一句。 戴着草莓围腰不肯解开的“家庭煮夫”顾向年满满的自豪, “第一次嘛,学会了,会越做越好的,你以后等着吃饭就行了。” 陆宇宁握紧手腕上的天珠,决定再和命运做一次角力。 “那些腊味山货都是买的吗?怎么一次买了这么多,爱吃的话,我去准备就行了。” 注意到从不戴装饰品的爱人手上多出了一条手链,顾向年拐弯抹角地打听起送礼人来。 没有提年纪的归来,陆宇宁答非所问地教起了顾向年怎么炒辣子鸡丁,就像许多年前,母亲程静教他的那样。 毕竟川味人家,因为有了人,才有了家。 他们就这样聊着食物、天气和电影,度过了美好的夜晚。 直到临进房间睡觉前,陆宇宁破天荒地给了顾向年一个晚安吻,这个吻轻如落羽,点在额头上,差点刺激得他浑身颤抖。 可这个吻也太轻,没等顾向年反应过来,那道房门便紧紧地合上了,只剩下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光,在他心中点燃起一簇又一簇小火苗。 再等一等,我会追上来,请再等一等我。 曾经在凤凰木下带着夏风咸涩的初吻,是陆宇宁主动印上来的,如今茁壮成长的他们,肩膀宽阔,眼神坚定,不再为每一个明天而忐忑,却还是同样心脏柔软,手足无措。 下一次,让我来主动。 顾向年久久地伫立在门前,直到门内的灯熄灭,屋里的人没有了声音,他才转身走回布置成桃李园那个房间的卧室。 其实他很清楚,这里再像从前,也都不是十七岁的夏天了,他固执地追寻着曾经停留在池塘中心的荡起涟漪的那只红色蜻蜓,以为那就是他想要的一切,却忽略了四季轮转,他也爱着春天的初蕾,秋雨的宁静,冬日的雪花,而真正让他心动的,是永远留在这些时间里的那个人。 明天该去买个新床单,嗯,要陆宇宁喜欢的那种薄荷绿色。 可惜的是,他还没完整地重新开始,留在这座房子里的,就只剩下一张写着熟悉字迹的纸。 “我要去一个地方,勿念。”
第188章 A Love Before Time 大洋彼岸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北回归线以北的天都进入了严冬,南半球空气却依然湿润炎热。一下飞机,陆宇宁就被耀眼的艳阳刺得浑身发热,大街上短裙和沙滩裤的异国洋人们小麦肤色裸露、肩膀骨架宽大,他一个黑发黑瞳的亚洲人走在其中,分外的醒目。 好在很快找到了入住的酒店,在天黑之前安顿好了行李。 夜晚的阿根廷仍旧洋溢着热情的拉丁音乐,不时还能看到大街上盛装出场表演探戈的舞者,烤肉的香气从小餐馆里飘出来,混合着露天咖啡厅的浓郁香气,与冬日里暮气沉沉的天都完全不一样的氛围。 陆宇宁边走边看,因为是来散心完成心愿的,便没有像普通游客那样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反而更像是夜晚漫游的当地人,走走停停,感受着远离沉疴的陌生环境。 原本他是想去逛一逛传闻中的雅典人书店的,可一想自己既不懂西班牙语,也没有当地的证件,于是作罢,找了家小酒吧,默默坐在角落里,看奔放大胆的年轻人们扭动腰肢、大笑调情,一种被感染的、油然而生的快活融化在酒液里,直抵他的胃。 他计划这一次旅行很久了,明明做了不少准备,要到《春光乍泄》里黎耀辉打工的Bar Sur里喝一杯酒,看看橱窗外会不会有喧闹的留念合影的旅游团,看看夜班的破落公交车上有没有两个男人在吵架,然后去街角的小摊上买一包烟,不抽,但是一直放在身上,然后在伊瓜苏瀑布一跃而下。 可真的到了这里,一切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曾经他的计划是要用这趟旅行做最后的道别,如今孤身一人前来,却是为了真正离开那些深夜里折磨着他的回忆与情绪。 能够释怀,他也就彻底地放下了那些条条框框的攻略,由着性子在这无人知晓的地球一隅荒废着时光。他想,自己的前半生,就像一场舞台剧,每一步该怎么走,都是为了满足看客的要求,纵然中间不少配角离场,连钢琴主伴奏的母亲都不见了踪影,自己仍旧为了扮演好不让剩余观众失望的木偶,独自舞动着。 直到无法停止的红舞鞋让他累得不能再直起膝盖,他终于有了死的想法。 悲伤就像一场洪流,身处其中,怎样伸出手都抓不到岸边的石头,越来越沉入漩涡,越来越远离尘世。 无数次失眠的深夜里,他会想,或许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可闭上眼睛,他仍旧舍不得放下一些东西。 那么走出去看一看吧,到世界尽头,放下一切,把难过的事都留在那里,然后和自己和解。 这样关闭了所有与过往产生联系的通讯工具,他背上了行囊,让舅舅卖掉了母亲留给自己的房子,义无反顾里开始了流浪。 然后一路逛完了布宜诺斯艾利斯,见到了电影里的街道,又坐飞机到了伊瓜苏,对着奔腾的浑浊河水默念黎耀辉的独白。 “我终于来到了瀑布,我突然间想起何宝荣,我觉得好难过,我始终认为,站在这里的,应该是我们两个人。” 彼时世界另一端的朋友家人们怎么样呢,陆宇宁终于任性了一次,没有去想这些,只是按着心里头的指引,飘飘荡荡,行走了小半月,来到了目的地,世界最南端的小镇乌斯怀亚。 站在小张为黎耀辉带走悲伤的红白色灯塔前,陆宇宁望着大海另一端的南极,默默站了许久。 “黎耀辉,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天空、大海、冰川,都是深沉的蓝色,却不再是蝴蝶振翅的忧郁。 他身处真正的天涯海角,在世界最后的邮局,给顾向年寄了一封明信片,上面只有这一句电影台词。 寂寞的时候,人都一样。而我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仍旧无法独自踏上荒芜死寂的南极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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