腿脚跪得麻木,身边的蒲团上却又被一个男人的影子笼罩。 林默刮掉了胡子,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看起来很正式,他接过三支香,在冥烛焰火上点燃, “陆大哥,一路走好。” 快四十岁的人了,看起来也并不显老,大概没什么烦心事,也不见额头长出皱纹。 陆宇宁鞠躬还了一礼,疑惑道: “你怎么来了,店里不用人看着吗?” 林默笑了一笑,伸手替陆宇宁理正了歪斜的麻布帽子。 “小时候,我也是跟着你爸爸捉鱼打鸟的跟屁虫啊,不过他比我大了七八岁,不太看得上我,如今他果然事事为先,那我也要来送一送他嘛。至于诊所,我已经盘出去了,这两天不用开业。” 见灵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陆宇宁也没有拘束,一起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替林默倒了杯茶水。 桃李园是退休教师们安度晚年的小区,几乎没几户人家不沾亲带故的,林默看着陆宇宁从小长大,也算半个长辈了,只是他平时并不以长辈自居,还总口头上占陆宇宁的便宜,让他唤自己“哥哥”,才导致陆宇宁总把他当成自己一辈人。 窗外雨下得凄清,杯中茶水也苦涩得很,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林默才首先开了口。 “我打算去北方,有个师兄在那边开了家私人医院,希望我过去帮忙。” 陆宇宁有些意外,当初林默前途光明,尚且为了情伤放下一切回了江城,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怎么又想起来打拼事业了。 林默看出他的惊讶,抬手揉了揉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小弟弟”的脑袋, “看来是我给你起了个错误示范呢。人啊,要看开一些,不能因为一次两次的挫折,就放弃了整个人生,我蹉跎了这么些年,本以为决绝地葬送了理想,就是对徐蔚最大的报复,可他又回来缠了我这么久,我也渐渐看开了,愁苦也是一辈子,欢愉也是一辈子,与其为了某样遗憾的错失而折磨自己,不如去看看另一片天空,兴许,还能找到转机呢。” 手中茶渐冷,陆宇宁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波纹中摇摆不定。 “那林青呢,还有林阿姨呢,你舍得放下他们自己离开。” 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林默豁达一笑, “林青那倒霉孩子,自己天南地北地跑,要当大冒险家,都不想念一下舅舅,我管他作甚,至于姐姐,她有了相好的,大概也不用我常常陪着左右了。你呀,就是总想得太多,总顾虑太多,少了谁,生活不还是照常继续吗,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而活,你却一直在看着旁人,这样是过不好生活的。” 他已经这样说了,陆宇宁也只能祝他一路平安。 临别时,林默又塞了颗大大泡泡糖到陆宇宁的手里,罕见地透露出一丝温柔, “多谢你那几年送的好吃的,以后呀,你也把自己照顾好吧。” 陆宇宁一怔,突然有些明白林默为什么要特地来这一趟了。 知道他坎坷境遇的也就只有这几个朋友,而同病相怜的除开林默更是再无他人。这一颗泡泡糖,是作为好友的劝解,也是他传递给自己的勇气。 看着彩色包装纸上被红色紧身衣打扮得分外强壮的超人,陆宇宁会心一笑。 “我会的。” 这一场葬礼没有引起世界的轩然大波,只是无声无息地送别了一个入了歧途的浪子,一个生命的终结固然可悲,可世间还有千千百百的生命继续着轮回。 等到自称被烧成了裘千尺的顾向年彻底康复,江城已经进入了十二月的冬季。 顾向年的工作耽误了太久,接到了公司无数个夺命连环call,而陆宇宁其实在回江城之前就已经辞去了工作,但他谁也没告诉,独自一人照顾着病号,也抽了许多时间陪伴家人。 等到出院那天,顾向年还想和陆宇宁一起回桃李园住一段日子,却被无情的拒绝了。 “丰岸江町养的那些金鱼没人喂,先回去吧。” 陆宇宁收起床铺上的小被单,那是从家里带来给顾向年搭在腿上的,还要再送回去。 “你先带着行李回去吧,我去把出院手续都办完。” 送走了不情不愿的顾向年,陆宇宁沿着老旧得充满陈腐药水气味的走廊,去了江城医院的缴费大厅。 “哎呀,老毛病了,做什么手术啊,要花很多钱的,拿点药就回去吧,家里的鸡下了蛋没人收会坏掉的。” 缴费窗口排了老长的队,陆宇宁听见身后喋喋不休的抱怨,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面色黧黑的女人,或许五十岁,或许六十岁,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显得比一般中年妇女更加衰老,庄稼人的大嗓门,加上过时的打扮,很容易就招来身边人的白眼。 而他的儿子只是沉默地拎着一个装衣裳的编织口袋守在队伍的末尾。 陆宇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圣诞节的黄昏,十七岁的少年们戴着野菊花和蕨类植物编织的花环,在甜得发腻的小情歌里手舞足蹈,一起畅谈着理想和未来。 谁曾想,不到十年的时间,所有人都被打磨成了筋疲力尽的模样。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低着头的年轻人抬起头望了过来,随即隐忍的眼神里涌现出一丝迷惘。 陆宇宁呼了口气,接过缴费窗口里护士小姐递过来的单据退出了排队的长龙。 他找了大厅里给人休息的凳子坐下,等待着命运赠与他的告别。 “陆……陆宇宁?” 变过声的嗓音已经听不太出来过去那个活泼男孩的音调,只能知晓其中满满的忐忑。 抬起头,陆宇宁看着眼前脸颊消瘦,眉目愁苦,肚子却已经微凸的男人,溢满的惆怅一点点渗出了心肺。 “好久不见。” 二十七岁的肖央坐在二十七岁的顾向年身边,就像十年前他们并排坐那样。 只是眼前没有了堆积成山的教辅课本,身上穿的也不是肥大宽松的制式校服了。 “你过得还好吗?” 肖央努力收起肚子挺起腰,让背能直一些,可常年的伏案工作,肩膀脖颈仍旧习惯性地前伸着,看起来有一点滑稽。 陆宇宁拨弄了一下病历档案袋里冒出来的一张信息表,上面是顾向年的名字。可陆宇宁觉得,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应该有一张这样的表。 上面会写好他们的症状、病理、治疗方案,然后每个人按时服药接受手术,把自己恢复成完美无缺的健康正常人。 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医生那里拿到这样的表,因为从子宫开始,到走进墓穴,所有人都只能用一生去认识自己的问题,甚至一生都不够长,到死亡降临,大部分人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走完了几十年的时光。 好在,磕磕碰碰了许多次,陆宇宁头破血流又伤口结痂,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病历单。 他想,是时候痊愈了。 “没什么好不好的,吃吃睡睡,挣钱养家,一样过日子而已。” 他说得坦然,肖央眉头扭得却更紧了。 他局促地搓揉着指尖,把皮肉都捏出了白印,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 “我其实一直都想找你的,听说你高考考得很好,去了天都大学,听说你后来找到了好工作去了北京,你走得越来越远,后来我找以前的同学都问不到你的消息了……” 陆宇宁想,肖央还是和以前一样,永远都是说不出口的告白,书桌里也塞满了送不出去的情书,他有和谐星一样的名字,可内里仍旧是躲躲闪闪的平凡人。 “是啊,大家都越走越远了,好多人我都快记不起来样子了。” 转过头,对着失去了青春同时也失去了青春痘的老男孩眨眼笑了笑,就像读高中的时候每一次看见肖央加油鼓气揣着情书出门又瑟缩闪躲地藏着情书回来,他调侃揶揄的那样。 “你有找到接受你情书的女孩儿吗?” 没想到陆宇宁和时光重叠的话语洗洗涮涮,被尘土蒙面,僵若行尸的肖央突然就红了眼。 他捂住鼻梁,痛苦地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小声地呜咽着,像一头迷失的小兽,颤抖着肩膀侧着脸咬着胳膊上的肉。 大厅里人来人往,都是为了生活奔波忙碌的人们,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悲情。 陆宇宁轻轻按住肖央的肩膀,用四只手指拍了拍颤抖的男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毁了你的人生,都是我的错……” 破碎变音的抱歉断断续续地从口舌里整理出来,肖央哭得伤心极了,像是十年的痛苦压抑终于得到了释放,更多的,不是歉意,而是宣泄。 陆宇宁默然无声地陪伴着他,听着他细数着这几年来的悔悟和生活里的不顺。 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除了叹息,再也给不出别的回应。 等到哭声渐止,手机消息震动不停,顾向年催他回家的微信发送过来,陆宇宁才站起身,收拾好手里的袋子。 “我要先走了,有很多事要忙呢。” 肖央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睛,也惊慌地站了起来。 陆宇宁和他不一样,没有被应酬的烟酒加班弄成颓败的样子,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眉目清朗的淡然,肖央心里头仍旧记挂着十年前那次改变了所有人人生轨迹的错误,他嘴角抖了一抖,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问了一句, “我还没存你的手机号码呢,要不加为微信,以后再聚?” 陆宇宁却只是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我不怪你了,但是一切都过去了。” 肖央脸色灰白,却只能呆立在原地,目送着曾经的密友消失在人群中。
第186章 写给黑夜的诗 初冬总是让人平静,早上六点的班车行走在渐渐淡去的雾气里,黄色的灯光像两只兽瞳穿破四野,与模模糊糊的过往车辆打个照面然后消失在白色里。 陆宇宁靠着车窗,呼出的水汽隔着透明的玻璃,与旷野里的雾霭连成一片,宛如童话里的仙境。 车上的人都起得很早,一大半歪七扭八的闭着眼,剩下几个醒着的,也都压低声音咀嚼着带上车的早餐食物,顾向年就靠在他旁边,有些反应不良的晕车。 本来是有车来接他的,但他执意要跟着自己一起坐城际列车,没想到出院才几天,身体素质没缓过来,脑袋就开始疼了。 “其实我想靠着你的肩膀睡一会儿。” 顾向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让陆宇宁慢吞吞地收回欣赏雾景的视线,打量了一眼憔悴男人和自己的身高差,然后耸了耸肩膀,努力坐正一点。 被他的小动作笑到,顾向年觉得脑袋也没那么疼了,抓住陆宇宁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一寸一寸的摸索着薄薄肌肤下面的静脉。 “可是那样我怕你会觉得我很没用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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