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宇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顾向年的身上。 他害怕,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曾经他以为,他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再没有顾向年的生活了,可真到了诀别的关头,被刻意夸大的坚强勇敢却显得那么不堪一击,甚至在姐姐和姐夫的注视之下,他都没有松开握住顾向年指尖的手。 县医院还是那样陈旧狭小的走廊,长凳中间的木条稀疏得会夹到大腿上的肉,绿漆也斑驳脱落了一大片。 陆宇宁想,二十六年前,自己也是在这里出生的,母亲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有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焦急地守在门外呢。 庭院里的植物叶片舒展,偶尔会有弯曲的芭蕉叶承受不住雨水积在叶脉凹陷处形成的水球,“哗啦”一声把捧住的净水泼向地面。 而盯着急救室指示灯的陆宇宁这个时候就会浑身一抖,猛然站起来。等到确定了手术室大门并没有打开,他才有蜷缩着背脊,靠着硌人的木凳子坐下来。 陆从心找了块毯子搭在他身上,把手里的面包塞进弟弟手里。 “吃点东西吧,都一个多小时了,你要是也倒下了,谁来照看他呢?” 塑料袋包装的面包口感并不怎么好,陆宇宁却快速地撕咬下来,统统吞进了肚子里。 是呀,顾向年在江城已经没有什么亲近的家人了,要是住进病房,能找谁来给他擦脸喂饭,自己得养足力气,后面许多事还等着自己做呢。 拂开陆宇宁额头的刘海儿,陆从心心疼地摸了摸额角上覆盖住伤口的纱布, “幺爸怎么忍心这么对你呢,还疼不疼?” 陆宇宁摇摇头,他已经不再记恨陆尔然了,就像不会记恨一个陌生人,或许曾经他还没有对父子情完全失去不切实际的期待,现在一切也都放下了。 “姐,你回家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就行了,别告诉爷爷这些事。” 陆从心自然不肯扔下弟弟一个人走, “放心,你大伯知道分寸。手术那个人就是你过去喜欢的那个男同学吧?” 她并非有意探寻弟弟的情感隐私,只是好奇,能让淡漠的陆宇宁喜欢这么多年都不能放手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之前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她也端详了一下,可灰头土脸的,不是血迹就是尘埃,实在看不清是不是英俊。倒是体格看起来很健康,应该是个高挑爱运动的男孩。 陆宇宁却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答话。 这一场抢救一直到了半夜才结束,等顾向年挂着瓶瓶罐罐被推出来的时候,简直和个埃及木乃伊似的,浑身都缠满了白色绷带,一条腿上还打着石膏,应该是骨折了。 护士小姐叮嘱了几句注意的事项,安慰了家属一会儿,说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他身上有好几处严重的烧伤,以后会留下大面积的疤痕,要注意清淡饮食,小心伤口发炎。 两个人守了一会儿,陆从心终于没能劝动弟弟,回家去拿生活用品和换洗的衣物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陆宇宁轻轻抚摸顾向年裸露在绷带外面的眉骨,那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心,在温柔的指尖下凹凸不平,带着一点热烫。 顾向年正在发烧,虽然伤得不算严重,但是身体为了应对糟糕的状态仍旧全力在运转着。 “你一定要好啊,等你出院了,我就做你喜欢的香菇鸡汤。” 帘外雨潺潺,江城的秋天已经接近尾声,初冬的寒气被挡在玻璃窗外,这一夜宁静又漫长,两个年轻人依偎在小小的钢架床上,等待着雪落的声音。 后来的一周里,顾向年每天都喝到了浓香的鸡汤,以至于他差点对这种食物产生了生理性厌恶。 可看着陆宇宁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到自己嘴里,他心里又美滋滋的,连被火苗燎去了半截的眉毛都开心得抖动起来。 “喂,我现在剃了光头是不是很丑啊?” 顾向年手上缠着绷带,什么也做不了,连拿镜子都拿不起来,可看小护士们对着他指指点点的八卦,他又有点害怕自己是不是毁容了,变成了丑八怪。 陆宇宁用纸巾擦掉顾向年嘴角上残留的汤汁,仔细观察了一下,冷静地回道: “不算很丑,就是很像一颗水煮蛋,剥了壳的那种。” 顾向年立马眉毛就耷拉了下来。 他瞅瞅自己被缠得严丝合缝的手臂,沮丧得很: “医生说,我背上和手上都烧得很严重,脑袋上还留了道疤,疤上面都长不出头发了,我想估计好了也和裘千尺一样,特别的难看。” 本来已经收好保温桶,打算去接一点开水的陆宇宁停下脚步,又坐回陪护的板凳上,剥了颗大白兔奶糖塞进顾向年嘴里。 “男孩子长得丑一点没关系的,嘴巴甜一点就好了。” 这下顾向年更难受了,他闭着眼睛缩了缩屁股,躺回床上,忧伤地想象着自己成为裘千尺的样子。 陆宇宁忍不住笑了一声,欢快地去打水了。 等他再次回来,放下水瓶,拿着一颗苹果准备削皮,顾向年又猛地一翻身,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要去上厕所。” 陆宇宁不免尴尬地红了脸。 可病人总是最大的,何况是个解不了裤子的病人。 扶着顾向年没有受伤的腰,陆宇宁和他一起进了厕所。 那人就张着手臂,大鹏展翅一样等着他动作,眼里带着一丝揶揄。 陆宇宁立马冷下脸来,迅速地脱掉了裤头,任由他们软哒哒地挂在脚踝上. “唉哟,疼!”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顾向年夸张地耍宝卖乖,可陆宇宁偏偏吃这一套,刚刚还不肯正视的目光又关切地望了过来。 “没手扶着,我怎么上厕所呀。” 厚脸皮的男人一点也不害羞,把腰一挺,某处不能见人的私密就顶到了陆宇宁面前。 即使曾经亲密接触过,甚是矜持的陆宇宁看到毫无遮掩的部位也不由自主地目光游离起来。 胡乱抓了一下,把小兄弟对准马桶,陆宇宁催促起来。 “快点,烦死了。” 却听顾向年嘿嘿一笑, “这怎么能急嘛,还有你都不看着,要是对歪了,一会儿清洁阿姨进来会骂人的。” 气个半死的陆宇宁只好装腔作势,赌气地盯着那小兄弟,只恨自己没让护士把尿壶留下来,虽然是不够方便,但起码不用这么直面冲击力了。 磨磨蹭蹭地上完厕所,顾向年满意地窝进病床里,等着陆宇宁给他擦身子。 可陆宇宁接了盆热水,就找来了个男护士,让人帮忙弄了。 “怎么你不来替我洗啊,让人看了多尴尬。” 顾向年一边埋怨,一边像只老猫一样,咕噜着翻身。 我看了就不尴尬?! 陆宇宁气急,只丢下一句, “有事儿。” 江城公安局,陆宇宁和陆从心还有陆卓然等着办案的谭警官给他们说明情况。 “陆尔然先生的遗体,在殡仪馆暂时存放着,等你们家属认完尸,确认了身份,就可以带着去火化安葬了,具体的手续,我会然让小陈跟着你们一起办的,有什么麻烦也可以打电话问我。” 陆卓然脸色煞白,陆宇宁和陆从心却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人?” 陆卓然虽然深恨弟弟不成器,到底仍旧是几十年的血亲,乍一听死讯,仍旧眼眶盈泪,涕泪满襟。 谭警官见多了这样的生离死别,自然也只是劝了一声节哀。 “那伙人本来就是流窜了两三年的抢劫团伙,身上早背了几条血案,去年从昆市潜入咱们江城,不仅搞着贩卖毒品的勾当,还利用社会上的关系,做了好几次敲诈勒索的罪行,若非这一次你们报了案,恐怕这些事情咱们警方都不一定能完全掌握清楚证据。像他们那样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为了少分一份钱,杀掉知晓太多底细的陆先生,并不是不能想象的。过几天等审讯和口供都做完了,我会再详细和你们谈一谈的。” 陆卓然紧闭双目,终究没有再问别的问题了。 一天前,在离开江城的收费站,天网认出了戴着墨镜的贾老大一行人,警方和隔壁县城通力合作,一起制服了这一伙罪犯,可陆家人也得到消息,陆尔然早在三天之前,就被分赃结束的贾老大捅死抛尸在了一处荒崖。 听贾老大的初审口录说,他觉得陆尔然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情义的人,连自己的老婆儿子都不肯施以一点点温情,更不能指望他会保守团伙的秘密,于是提前下了狠手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管怎么样,陆宇宁捧着父亲的骨灰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受的。 不仅在于自己成为了真正的孤儿,更在于,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人,失去了他的生命。即使是罪恶又冷酷的一生,那个人始终是赋予他生命的爸爸。 这世上,再也没有和他最亲近的人了。
第185章 别时雨 陆尔然的葬礼很简单,除了在江城公墓提供的大厅里支起花圈挽联的追悼会,再没有别的程序。 按理说,至少应该给他办一场白事,请亲戚熟人们吃上一顿酒,可陆尔然生前行事乖张,做了不少得罪人的事,加之死亡原因又那么不堪,连一向注重传统的大伯都没再提该走的程序。 小小的灵堂里,挂着一张黑白色的遗像,陆宇宁盯着父亲凝固的双眼,总觉得像是在看自己。 偶尔会有几个走得近的族亲和邻居来送别,披麻戴孝的陆家小辈就在一旁鞠躬还礼。陆从心要抱孩子,大伯招待着远亲,大姑年纪大了,腰不好,站了一会儿就帮着二姐去给孩子调奶粉了。 陆宇宁头绑着麻布,独自跪在冷清的灵堂里,而盛放着遗体的冰棺就摆在他的前面。 幽幽几柱烛火明灭不定,白色的菊花围绕在棺材的四周,还有几碟供果糕点是唯一鲜艳的彩色。 中国人一向崇尚事死如事生,即使陆尔然生前是个混账,一死也就重归清白了,陆宇宁松了松手里的纸钱,默默地丢进燃烧的炭盆。 好像从渐渐明白自己成人了开始,他就一直在送别着身边的人,由此更加笃信,人生终究是一条不归路,踏入湖海中的水滴,就再也分辨不了原本的面目了。 就像这一具冰冷的尸体,不多时,便会被送进熊熊燃烧的火炉,化作一抔尘土,与世间所有的泥灰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永别了,往生极乐,不生娑婆,下辈子做一个好人吧。 该来的亲朋上午基本就来过了,下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更没有别的人来。 家里人都回去了,老年痴呆的爷爷还不知道幺儿的死亡,子女们怕他受不了打击,仍旧如往日一样哄着他“尔然去外地打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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