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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寄钰说：“你这样，让我怎么睡？” 荆三时沉默片刻：“我想看我妈写给我的信了。” 楼寄钰抿抿唇，在黑暗中和他对视：“好，那你快点儿回来，你不在，我睡不着。” 荆三时下楼给自己倒了杯水，从回来那天起就挂在门边没动过的黑色大衣里摸出那封信，信封能有多难拆？他撕开的时候手在轻微发抖。 展开信纸，是陌生又熟悉的字迹。小时候，荆蔷薇就是用这样娟秀漂亮的字在荆三时的作业或试卷后写上一两句鼓励他的话。 “三时： 亲爱的儿子，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已经不在你身边了。虽然分别是人生必经的过程，但我多希望这一天能晚一些、再晚一些到来。 确诊之后，我就想着，给你写封信，说点儿什么。想了好久，却一直不知道到底该和你说什么。因为我发现，从前那个总是躲在妈妈身后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儿，已经长大了。你不仅能把自己照顾好，还把妈妈也照顾得那么好。 妈妈不需要事事都为你担心了，既然如此，就说说我自己吧。妈妈好像从来没有给你讲过自己的人生。 我出生在农村，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直到初中，我的成绩都很好，尤其是语文，嘿嘿，所以妈妈的字好看吧。可惜初中没毕业，我就辍学了，家里要我嫁给同村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我不愿意，偷了笔钱，半夜溜出来，走了一晚上到县城，坐着县城到市区的大巴跑了。 刚到城里那年，我十六岁，没有身份证，没有户口，只能到处打黑工。后来辗转了好几个大城市，最后凭着一张过得去的脸，应聘到莺语酒吧当陪酒女，也就在这里落了根。 你知道妈为什么那么痛恨和厌恶楼寄钰吗？因为妈也给人当过情人。那时候年轻啊，只想赚钱，给人当情人比在酒吧拿的分红多得多，用身体赚来的钱再去买更昂贵的化妆品和衣服首饰，以此讨男人们欢心。 妈比谁都懂，给人当情人是多卑贱的事。妈也要承认，因为不想失去你，因为这点私心，我默许了你跟着楼寄钰这件事，导致后来你和他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这是妈这辈子最后悔，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但你千万别因此有负担，三时，捡到你，更是妈妈这辈子最幸福、最美好的事。 妈妈年轻的时候卖笑、卖自己，被男人骗、走过弯路，一度浑浑噩噩，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不是妈妈拯救了你，而是你的出现改变了妈妈，有了你，我才觉得生活是有盼头的。 转眼就二十多年了，儿子。妈妈多想看着你恋爱、结婚生子，只可惜看不到啦，以后你娶了媳妇儿，记得带她来看看我。 咦？不是说和你讲讲我的人生吗？总是忍不住想到你啊。算起来，妈妈离开自己的家乡，也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一度痛恨自己的出生和家庭。十六岁决定逃跑前，我偷听到父母和老男人的对话，我妈说：‘她和山上的蔷薇花一样漂亮，六千，娶回去做媳妇儿绝对不亏。’ 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才决定离开。原来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只是为了让我卖个好价钱。我恨这个名字，恨我爸妈，也恨蔷薇花，但在城里借着男人们的关系重新办身份证时，鬼使神差的，我还是留下了这个名字。 我打小就是头倔驴，脾气臭得像茅厕里的石头，过去几十年因为心里的恨意，和我的父母姐妹兄弟，全都断了联系。可也许人年纪越大，越容易念旧，也许是生了病，对故乡生出了更多的眷恋，我最近竟然开始梦见十几岁就离开了的那个家。 我梦到爸爸妈妈责怪我，说我离家几十年，也不肯回去看他们一眼。大概三四年前，我在路上偶遇了一个同乡，他告诉我，我爸妈都已经相继离世了。我并不后悔当年逃跑的选择，但那之后我也时常在想，自己的心肠是否太硬，竟然梗着脖子几十年不愿意低头，以至于和他们阴阳相隔也没见上一面。 我和我的父母这一生，终究是相互亏欠。等我到了下面，不晓得他们还认不认得出我这个女儿。 现如今，我也没机会再回去看看了。说这些，是因为我想请你，三时，我的孩子，在我走后，有时间能回一趟我的故乡。如果在那里还能找到我的姐弟，就把我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们，也算尘归尘，土归土了。如果找不到就算了，去后山转一转，山上的野蔷薇还开着的话，就替妈妈看一看，告诉它们，荆蔷薇回家了。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天冷了记得添衣服，妈妈爱你。” 这句之后，蔷薇写下了一排地址，是她出生的地方，竟然就在临省。旁边的落款日期是一年前。 荆三时长长地呼出一口郁结于心的气，他其实很怕荆蔷薇留下可能是遗憾的事。荆蔷薇希望他能替自己去看故乡的蔷薇花，那就不算遗憾。荆蔷薇这一生，没有束缚在小小的山村，她凭借自己的勇气在陌生的城市驻足，即便在外人看来，她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过去，但荆三时认为，她依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也正是因为他会这么想，荆蔷薇才敢放心大胆地讲述自己走过的岔路，她把荆三时养得很好很好。 楼寄钰沿着夜间感应灯走下来时，荆三时已经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楼寄钰轻叹一声，从储藏室取出一床新的被子搭在他身上，屈膝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弯腰在小茶几底下找遥控器，把一楼的地暖调高。 做好一切后，楼寄钰又小心地挪到荆三时身旁，就着幽荧的月光静静地看荆三时瘦削的侧脸，看了半晌才准备起身回房，沙发上闭幕沉睡的人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楼寄钰立即坐回去：“吵醒你了？” 荆三时没有睁眼，自顾自地说：“谢谢你。” 楼寄钰一愣，旋即说：“你永远不必对我说谢谢。” 荆三时只说了谢谢你，就没有了别的反应，楼寄钰也拿不准他是醒着还是凑巧说梦话，没有等到回应，他把手指抽出来，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更希望你对我说，你需要我。”他俯身在荆三时额角吻了吻，像荆三时吻他一样：“好好睡一觉。”
第45章 四十五、什么时候大哭一场就好了 董晓芸哼着歌穿过董家的别墅花园，把手上的遛狗绳交给门边的菲佣，接过另一个菲佣手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汗。 董保信一大早就开会去了，说是要开一天。她今天不用伺候老东西，心情愉悦得很。 刚进门，管家就捧着一沓子五颜六色的信笺迎上来：“太太，这是今天收到的信。” 成为董太太以后，董晓芸一步踏进贵妇圈中，许多奢侈品店开始主动给她寄邀请函，请她去看一年的新秀或是邀请她试当季的新款。 而她总是凭心情挑几封封面好看的。 今天也是这样，她用涂着紫色饱和度极高指甲油的手指随机在管家摊开的一堆信笺中挑了几个，目光落到最边上一封土黄色普通信封上，露出嫌弃的表情：“谁家寄这么土的信？扔了扔了。” 不等管家答话，董晓芸就捏着她挑选的几张扭着腰上楼去了。 管家把那句：“好像不是品牌方寄的，是私人寄信。”默默咽了回去，但也没敢真的扔这堆信笺。 董晓芸这种人，既分不清真正的高奢顶奢和一般品牌，也不懂不同层次的品牌价值区别。选择品牌全凭网上的“热度”和“潮流”，但每当她穿着精心搭配的衣饰去参加贵妇圈聚会时，又常被嘲讽土鳖。 她转头回来就要开始翻找以前被忽视的品牌来信，试图重新和别人搭上关系。遗憾的是，过不了多久，她就又开始犯自以为是的老毛病，认为自己眼光独到，看上的品牌都是好的。于是又会重复之前找信的流程。 第一次管家老实听她的话，把她不要的信扔了，董晓芸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指着鼻子把管家和菲佣们骂得狗血淋头，什么难听的脏话都有，把在董家呆了数十年的老管家气得满脸铁青。 但和董保信告状也没什么用，管家是董保信原配娘家介绍来的，从前总是听原配的话更多，董保信早就想换掉他了，奈何女儿董淮栀坚决不同意，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董晓芸惯会讨董保信欢心，董保信心里偏袒她，更不可能帮腔。 管家只好每次都把董晓芸不要的“破烂”都留下来，等着她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临幸”。当然，像是今天这样，有什么类似私人信件一类的东西，董晓芸自己不看，管家也不会好心去提醒，横竖做什么都要挨骂，他乐得看董晓芸耽误事儿吃亏着急的样子。 开学后不到一周，荆三时就回校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耽误大家的进度，每回都是他晚到，等别人替他分担任务，尤其是周珈离开，又少了一个人摊活儿。 因此荆三时一到，就给全组人带了本市特产礼包，向他们表达歉意：“抱歉，又来晚了，以后都不会了。” 以后都不会了，因为妈妈已经离开，不需要他耽误时间照顾了。几个人都从陈淞民那里了解到荆三时家里的情况，连连说没事儿没问题，在实验室说话也更加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让他联想到母亲。 反倒是荆三时大大方方地说：“你们别这样，搞得我像个易碎的玻璃似的，正常点儿，我也自在，你们也自在，没关系的。” 他这么说了，其他三个人才放下心来，毕竟荆三时在他们面前本就少言寡语，几人也觉得，过分在意，反而会让他不断想到亲人离世这件事。 只有导师陈淞民发现荆三时不对劲，他平时虽然性格安静不常开口，但与陈淞民探讨起学术时，总是兴致勃勃，可返校半个多月了，陈淞民发现荆三时总是心不在焉的。讲课问他问题，他倒是都能答，只是怎么看怎么没有精气神。 有一天开完组会，陈淞民把荆三时单独留下，邀请他一起到操场坐会儿。 小老头儿赶时髦，路过校内美食街，还给荆三时买了杯奶茶，操场上正好有校队在进行足球练习赛，看台上助威声很大，陈淞民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师生两人坐下，陈淞民才开口：“聊会儿？” 荆三时立刻从背包里把电脑拿出来，陈淞民按住他：“今天我们不聊学习。和我聊聊最近的你，小荆，愿意吗？”陈淞民是个很开明的老头儿，他很快补充：“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再聊学习。” 荆三时迟疑了几秒，点了点头。 陈淞民开门见山地问：“小荆，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不是说还行、还好这类模糊的形容，你的生理、心理状态，有什么异常吗？” 他这话活像问实验体最近有无异常，荆三时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睡不好，半夜总是惊醒，总觉得心上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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