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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果然是名门世家出身，他所说的园子，也的确亭台楼阁，烟柳繁花，不可胜数。然而公子成家已久，有一正妻，其余则有无数美人，同样是他在各地“倾心”，带回家中来的。在这园子中，一日日，一年年，这些女子便彼此嫉妒，算计，搏杀。 一回在园中，她遇见公子的夫人，便问: “你为什么这样放任她们争斗？” 夫人感到惊异，但还是答: “一个女子，无论她在闺阁中是多么天真烂漫，娇纵轻狂，一旦她成为了妇人，她须懂得退让，求全，她须维持一个家庭的和睦与完整。” “那她们为什么要争斗？” “因为，她们爱公子。” “是吗？可是我不爱。” 夫人更为惊异:“女子爱谁，由不得自己。既然嫁了公子，你便只能全心全意地爱他。” “那公子爱你们吗？” 夫人沉吟不语，半晌，说:“自然是爱的。” 她看向无名氏:“你不爱公子，那么，你爱什么呢？” 那时墙里，梅花摇动，日影斑驳。 无名氏看见，心里想若是有枝梅花探出来，让她看看，就好了。 只有一支，她便很满足的。 刹那间，她忽然大悟:“我的心，不在此地。” 第六幕 无名氏拿了自己那柄剑，抽身便走。然而夫人拦她，美人拦她，护卫拦她，公子也来拦她: “你既进来了，哪还有出去的道理？是非不分，廉耻不知。” 她转身，纵身一跃，变化为一只浑身赤金的鸟，往空中飞去。人间繁华，难辨山水，当时他随着一条溪水下山，而如今，他盘旋南北，花费许多岁月去寻找那条溪流。一路上，他遇见许多人，所有人看见他身上金色的羽毛，便惊叹，便艳羡。 有人说:“我已老了，儿女无德，现在只能乞食为生，鸟，你能帮帮我吗？” 无名氏于是拔下三根羽毛，给那老者。 又有人说:“我生意经营不当，铺子抵押，妻儿就要和我流落街头，鸟，你能帮帮我吗？” 无名氏又拔下三根羽毛，给那人。 又有孩子说:“鸟，我看你羽毛漂亮，我想要，你能给我吗？” 无名氏也给他一根。 但凡有人开口，无名氏便答应。后来，有许多人甚至直接上手来拔，无名氏也忍耐着，任他动手。他的羽毛逐渐稀疏，一无所有，飞得也越来越慢，但他终于找到了那条溪流。 只施予，而不索求。 偿还最初作为少年时欠下的债目。 他也终于懂得了人的世界。 尾声 花开花落多少年，无名氏又以最初的模样回到山中，唯一见证岁月流逝的是，是他脑后长长拖曳下的头发。 将要坍圮的庙中，砖也倾颓，檐也剥落，房梁灰尘重重，摇摇欲坠。半身塑像前，狗还在安睡着，盘着身子，已经死去很久。 无名氏蹲下来抚摸他，抱起他，走到一棵崖边的巨树下，拔出剑来，挖出一个墓穴。那柄剑很久不启封了，剑鞘和剑柄生满了锈，几乎长在一起。无名氏握着它，挖得很慢。 “狗，我在外边，做了许多遍的人。” 少年，力士，将军，权臣，女子。 最后却依然以一只鸟飞回来。 “做了许多遍的人，才发现自己的心依然停在此地。” 才知道当初走下山的那一刻，许都是错了。 树的叶子哗哗吹动，落下来，如雨般。 他拿起那把剑，将长长头发一齐割断，而随着无数青丝飘散向空中，他将那柄剑，朝着崖下万丈深渊投掷而去。 夕阳落的时候，他回到庙中半身塑像前，盘腿坐下，点了一盏油灯。 不要去人世间。然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已来不及回头。 山景洗练，一片开阔疏朗。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实在记不清了。 也是这样一个落日，狗在草地上奔跑，而他就躺在一旁的树上。他笑起来，这笑容那么轻，那么软，就像云间的一道风，游荡山野，永远永远，也没有半点难过，半点烦扰。 他真正无所牵挂地闭上眼。 风声忽的响起来。 灯灭了。 幕落后，灯光复又亮起，社团主创在舞台上致感谢词。其中并没有段殳的身影。 闻弦忍不住站起来，一直走到舞台前，环顾四周，又继续往前，推开门，进入后台，四处寻找， 他穿过后台长而杂乱的甬道，两边是各种道具，灯光，镜子，服饰，喧闹的人来人往。 全都改了。 段殳，把他写的稿子结局，全都改掉了。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他演得很好，仿佛剧中人就是他自己。 这便是你最初设计好的结局，所以无论我怎样开头，往中间注入怎样的内容，都无法改变、撼动分毫，是吗？ 闻弦推开甬道尽头的后门，只遥遥看见雪地里，有一辆车朝远处驶去。 如果衡光是拦路的那个，你负责为另一方开路。 但如此一来，你也首当其冲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吗？ 越是锐利，便越被放在前面，越是庸弱，越是躲在后面。然而，正是前者才容易被摧折。 锐利的枪矛，可以杀一个人，开一条路，能杀无尽人，开无尽路吗？ 段殳，你回来…… 你回来! 闻弦走进雪地里，踉踉跄跄地往前奔跑，追赶，他也不知道该朝何处奔跑，又去追赶什么，雪地那么白，无尽白的地平线背后，只是无尽的虚空。
第36章 （1） 轿车行驶在道路上，空中飘着新雪，窗外，城市中心高楼大厦的流光溢彩，不住向玻璃两边退去。 “怎么在往城外走？”段殳坐在副驾驶上，支着下巴，悠闲地欣赏雪景，“我还以为你又要带我去见你那些好兄弟呢。” 驾驶位上是程祎峥，他的衬衫有些乱，不如以往那般精心打理，双手用力握着方向盘: “你闭嘴。” 段殳一笑:“嗯，现在你可能没有那闲情逸致。那么，你是要绑架我？” “你闭嘴!” “程公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车驶出了城市最为繁华的地带，一路往西，直到临近江边，越过阻挡的闸门，进入横跨江水的桥面上，停下来。这座跨江大桥是衡光投资建设的，临近竣工，尚未通车，现在连灯也只微弱地亮在部分区域。 两人开门下车。段殳环顾了一下这座桥，走到桥边，远眺江面，可以望见那块将要动工的滩涂。他悠然欣赏着江水雪景，很放松的样子。 程祎峥忍了忍，说:“你说今天，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能给我？” “我有说要给你什么吗？”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来通知你，程家，结束了，你，也结束了。” 程祎峥闻言，勃然变色。 段殳安慰他:“不要露出这种脸色，不符合你一贯的作风。更何况，你也不是全无预料，对吗？” 这里是程家的地块，而桥上，也不止他们两个人。 “你想聊，还是不聊。”段殳说，“聊的话，是先聊再打，还是打完再聊。我都奉陪。” “你既然都知道，还敢坐我的车？” “为什么不敢，说实话，你的车技差强人意，不如我。” 程祎峥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他非常高，体态清瘦，头发刚刚被剪断，短发的他配上那副容貌，显得英气逼人，尤其是那双眼睛。 最初遇见这个人的时候，他还是长发，学生打扮，抱着书，和同学一起从衡光投资楼下走过，与推门而出的程祎峥擦肩而过。程祎峥还想，真是巧，正当他觉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又送上来这么一个新鲜的，天真的，不谙世事的。 又实在美丽的。 他让李秘书去找到这个人，得知他自小是孤儿，现在在K大读书，一清二白，没有任何背景。 段殳。这个名字，还挺奇怪的。 以程祎峥对他的印象，名字应该更常规，也更书生气，或温柔一点，像雨雪，书的纸张，春风的柳枝，美得没有攻击力。而不是一把尖锐的投枪，就像他那过于高的个子，让人有些膈应。 程祎峥让李秘书代笔，给段殳写信，表达心意。你当然不可能让他亲自动手，程公子日理万机，从来只做收获结果的那个人。以他驰骋情场的老道经验，明白段殳这种文学专业的学生，会喜欢这种方式。 段殳果然很喜欢。对于自己，一副想抗拒而无法抗拒的模样。当时，那双绿色眼睛里，程祎峥记得自己看见是倾慕，依赖……？ 然后他走了。 正当一切进行良好，都按计划落入程祎峥掌中，正当他要前往酒筑，享受朋友的夸赞时，段殳突然走了。 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己只打了个电话，一转身，段殳就看不见了。 第二天，程祎峥收到消息，他负责的子公司出现问题。不仅负责的几个项目投资方撤资，而且面临税务核查。 男人的生活，无非生意场，情场，自然生意场是主，情场只是消遣，必要时还可以成为生意场上交换利益的筹码。段殳在这其中，是多么微不足道，程祎峥无暇再去在意他，是很正常的事。 时间以月为单位往前推进，程祎峥忙于处理公司危机时，偶尔地会想起段殳，因为他发现，自己此前，此后，的确都没有再遇到胜于他的人。无论是姿容，气质，语调，身段。 恰恰这时，又在衡光楼下遇见段殳，这次只有他一个人。段殳看见他，有些拘谨:“程先生，你好。……公司，还好吗？” 这种姿态，总能引起男性心中的满足感与控制的欲望，对吗？ “你怎么知道？”程祎峥挑眉。 “我看见新闻上有说，很担心。” “那没什么。”彼时，程祎峥的确没意识到这些公司出现的小问题，意味着什么，“上次你怎么就走了，我很没面子。” “对不起。”段殳说，“因为我想来想去，程先生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肯定有很多人喜欢程先生，他们都比我好。我在里面，算的了什么呢？” 这个回答让程祎峥有心中一松的感觉。果然，无非又是在意自己是不是那个特别的人，这样的话，他以往已听到无数遍，于是从善如流地说: “放心，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用继续你浮夸的回忆了。”段殳说，“我猜，你现在一定在想，自己究竟做错了哪一步，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假的？”程祎峥说。 段殳没有回答，只弯了弯眼睛。程祎峥重新再看这双眼睛，发现自己从未明白过这双眼睛，那里面根本没有任何的依赖，恋慕，也没有任何嘲笑，戏谑，那里只有一片居高临下的空洞和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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