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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口有座庙。庙是供哪座菩萨的？不知道。有没有名字，没有。它便伴着山一起荒下去。 庙中住着个人，也许是这座山里唯一的人。有没有名字，也没有。无名无相，无父无母。我们姑且便叫他无名氏。 无名氏仿佛便是山的孩子，从山中、水中诞生的，无由无根，从出生起，便与山水相伴，在山水中长大。有一日，他碰见一条狗，小小的，只有拳头大，卧在溪水边，于是他把它捡回来，同自己一道生活在庙中。 狗有没有名字，没有。无名氏也只是“喂，喂”“喔，喔”地叫他。狗与他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睡，他们一起在林子里奔跑，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狗长得飞快，从拳头大，眨眼便长到臂弯大，半身大。狗最喜欢趴卧在庙中残损的半身塑像下睡觉，等着外出的无名氏回来。 日子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无名氏将成人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想下山去，看看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是外面的世界呢？”狗问。 “就是在山，水的外面，还有没有不同的东西？或许，有没有和你，和我一样的同伴？” “可是我就是你的同伴，你就是我的同伴啊。” “我想知道，在你，在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无名氏心意已决，在秋天的一天日升，拾起庙前飘零而下的落叶，便空身下山了。 狗趴卧在塑像前:“好吧，那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 它闭上眼睛，睡去了。可能想，一觉醒来，无名氏就会像之前那样，悠然踏着夜晚的露水，回到自己面前。 第一幕 无名氏长到如此大，却从未在水中观察过自己的倒影，日光照在地上的影子。他只顾看着别的，而忘记了自己。他也是带着对未知的善心和爱，沿着道路下山的。 山上有一条蜿蜒而下的溪流，峰顶是汹涌清澈，越到谷底，越宽阔，平缓，混浊。无名氏沿着水脉一路往前，不知道行了多久，耳边传来一种温软可亲的声音。那是婴儿的呢喃与母亲的低哄，溪水边有母亲在为孩子哺乳。无名氏心中感动，又羡慕，他以为孩子都会得到这样的温柔对待，于是变作灵秀的少年，一路走到市镇上。 他的猜想应验了，市镇对他展开了的一个巨大的人类的世界，因为他模样可爱出彩，也便得到了市民的善意。他坦然地接受下所有给予的食物，衣衫，问候，而不知需要回报什么，于是他逐渐为人所厌，无名氏第一次接触到厌恶，不明白: “为什么，我是孩子啊。” 人们斥道:“你是孩子，便可无法无天，贪得无厌吗？” “但你们愿意给我的。” “可这世上，许多东西都要钱来换。” 他被驱逐，流离在街头，并被骗走，要拐去他乡。透过马车孔洞，他看见拐子和买主的交易，他认识了明亮灿烂的金钱，流通于人类世界的法则。 第二幕 无名氏便从那马车中逃出，车辙滚滚向前，留下一片烟尘。四下皆是密林，遮天蔽日，偶尔有蚊虫与飞鸟的响动。他在林中跋涉前进，因为身躯小而脆弱，无名氏走得颇为狼狈，涉水，水沾湿他的衣衫，穿林，荆棘割破他的皮肤。拨开一片硕大叶子后，他看见一处空地，空地中央是沙泥，与休憩的象群。象周身洁白如雪，扶老携幼，伟岸之至。身为少年的无名氏在它们面前，如此渺小。 于是少年也根据这象的模样，将自己变换为一位两丈高的伟岸力士，面目也如象那般线条深刻粗犷。果然，走在密林中也变得如履平地，荆棘自动为他开道，湍急水流也变得温柔。 密林尽头有路，路把他引到一处规模巨大的金矿。其中服劳役的工人成千上万，斧锤捣凿铿然作响。他也全然不懂什么是劳役，就这样成为采矿中的一员。 无名氏力大无穷，有他在，开采速度果然大大增快。一日夜，他在矿洞中，看见满墙金碧辉煌，光芒万丈如同白日，忽然明白，这便是“钱”。 他徒手把矿石从墙上掰下来，钱竟如此柔软，一掰就碎。金子拿在手里，塞进口袋，抱入怀中，他走出矿场，走回市镇。 他的想法又应验了。当他将钱拿在人们面前时，他果然得到了很多东西，不仅是食物，衣衫，走到哪里，便得夸赞。夸他伟岸雄壮，夸他力大无穷。他手中的钱抛掷到哪里，人们便簇拥他到哪里。 第二日他被官府军队团团围住，罪状是私用官矿，无可赦。这罪名无名氏听不懂，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拦着自己。 军队千人万人来打他，无名氏却不想和他们打，只能把他们拨开到一旁。然而剑与矛刺入血肉，十分疼痛，从夜晚到白天，再大的力气也有用尽的时候。他被抓住，下狱，他不解: “我明明力大无穷。” 长官说:“你空有一身蛮力而已。” “我的钱是我自己采的。不能用吗？” 长官喝道:“天下的金子，都是皇帝的!” “皇帝比金钱还高吗？” “权可驭钱。” 第三幕 月明中天的时候，无名氏撞碎了监牢的石墙，莽莽撞撞地冲到外面。那时候正是好时节，街道上人来人往，灯光满眼，烟花灿烂不绝。无名氏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忽然撞见河边有舞狮。火树银花中，青年们提着狮的头，身，尾，在梅花桩上腾挪转移，狮子绣满金线，火树银花照耀，威猛雄壮，灵巧有章法，凛然不可侵。无名氏心中觉得羡慕，并且强烈感觉到魁梧粗野的自己是如此丑陋。 他于是将自己又变成与舞狮团中一样的青年，正青春年纪，修长而有力的身板，火炬般的双眸。 这一回，他走过许多地方，许多的山，河，溪流，村庄。一个落雪天，他遇见快要衰朽的老者，老者看见他满头满身的雪，把他引进屋里，给他热水。 “你这样到处走，为什么呢？”老者问。 “我想要变得很强，不是只有蛮力的强。” 老者听完就笑，他给无名氏一把剑，纯黑色，古朴无光泽，他又给了无名氏一个符合人类社会风格的名字。他教了无名氏许多使用力量的技巧，并用这技巧，去驱使那剑。 离开老者后，他又去了许多地方，镖局，武行，擂台，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是自己的对手，他参加武举，从小镇一路打到辉煌的殿宇，金榜题名，成为武状元。他奉命统领兵马，四处征战，不再是与人斗武打架，而是要杀掉他们的性命。这回换他的刀剑，来刺入别人的血肉。他挥剑，眼不眨一下，手不偏移分毫。功勋加身，从骑尉，到守备，副将，最后所有人都叫他，“将军”。 一次宴会，酒意正酣，部将说: “将军，您的权势已达极点，为人臣子，能到如此，也算心满意足了吧？” “不。”无名氏说，“我要做皇帝。” 风云乍起。这句话，使他反了。 无名氏神勇无敌，将朝廷军队逼得节节败退。正将围困京畿时，他的部下却突然反叛，转身勤王。 最后，无名氏行至海崖边，只剩得一人一马。他望向身后追击的队伍:“为什么？我的武功无人可敌，天下极致的权力，我也本可收入囊中。” “可你没有智慧，如何留得住权力？” 无名氏听了，不再言语，弃马下地，怀抱着自己的剑，纵身投入海崖之下。 第四幕 仰面漂流在海上，看见日月星辰，感受海浪咸湿的拍击，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时候，自然的景象，已很难激起无名氏心中的波澜。忽的，他听得海底传来一种幽远而渺远的鸣叫，接着，有巨鲸浮上水面，翻过身去，激起海浪震荡，层层不绝。 人的智慧与谋算，比这海更深，比这鲸的鸣响，穿透得更为久远。 无名氏被海水冲上岸，为一老妇所救。他为自己变化出一双暗无见底，总是微笑，而不可揣测的眼睛。 他成为孤弱老妇的儿子，以及冠之龄，开蒙读书。这一回他通过文字来了解人类的世界。儒法墨道，诗书射艺，以及，御人之道。无名氏以经书名言为自己取名，彬彬有礼，善而可亲，有匪君子，切磋琢磨。 读书是考取功名最为正统的道路，这条路上不见血的搏杀与刀光，亦不可胜数。从那小小渔村向外，再到乡里秀才，举人，骑马过街的新科进士。他沿着最规矩，最复杂的科考层级，一级一级往上，重新站上朝堂，接着便又是党争，派系，他具体而详细地认识到权力如何流转、运行，并窥得其中阴诡堂奥。 他冷眼看着不同身份的人彼此争斗、仇恨，有时候做劝和的调停者，有时趁着时机把人推进深渊里去。他可以不动声色地与好友把酒言欢，感怀古今，也可以不动声色地背手离开。他娶了王侯之女为妻，与她促成举案齐眉的美谈。 花了许多年，他从海岸边重新走来，再也无人能争过他，斗过他，拥有与他比肩的筹谋。他站在皇帝的背后，说: “我明白了，不做皇帝，却能站上比那更高的地方。” 与此同时，看见四周肃穆庄严的殿宇，他的内心忽然涌上来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无由来地想起自己的妻子，这样想着，回到家。 而后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妻子已快死了。 他问:“你怎么了？” 妻子说:“我生病了。” 他问:“你什么都不缺，怎么会生病？” 他妻子看他良久:“你有没有一颗心？” “我听过钱，权，智慧。”他说，“什么是心？” 妻子说:“因为你没有。” 他说:“我一定要有吗？” 妻子笑了:“当然不要。你是男人，男人，总不需要去明白，女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样说着，她便死了。 第五幕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变化，总是一直在做男人，而男人，只是人类的一半。 他埋葬了妻子，抛官丟职，亦抛却了新的姓名，只拿着当初的那柄剑，在寻常的一天，走出宅邸，走出权力的中心，再也未回。 无名氏将自己变作一个女人，正如他当时的妻子那样，青春少艾，温柔娴静。继而她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形变得孱弱，力量从手臂中流失，成为一个无所依傍的人。她逐渐明白，女人与男人眼中的世界，是不同的。 春日，她在河边赏花，远远的，河边上行来一只船，船头站着一名贵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公子望见河边的她，一见倾心，此后徘徊许久。他的相貌，自然是英俊，他的学识，自然也不算太差，他的言语，亦是甜蜜到了极致，常说他家中有一园子，其中珍兽奇物数不胜数，她一定会喜欢。 无名氏对这公子有关“爱恋”许下的诺言产生好奇，于是答应随他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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