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殳说得对,这些东西,闻弦其实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和接触。那些远高于他所在阶层的大人物们的游戏,他不懂其中奥秘,看得头晕眼花。但正因如此,那样无所谓地投身进去的段殳,闻弦开始担心他。 段殳很聪明,可是,很多时候失足坠落的,也正是那些喜欢卖弄聪明的人;落水湿身的,正是那些常在岸边与浪嬉戏的人。 闻弦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对段殳太宽容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自己这样,见到那些不同相貌的段殳,还自觉地替他保守秘密;面对那么多没有礼貌的冒犯和嘲弄,还能忍耐着辩解;看见他寒冷,希望能使他暖和,看见他脏污,希望能使他洁净。世上,多的是那些必要仇恨,必要报复,必要偿还的人。 闻弦的桌上,还放着那天在人民广场收到的保险宣传单。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毫不在意地丢进垃圾桶,闻弦却听进去了。 买保险就是买未来的健康和幸福。 如果。如果那个清晨,段殳像往常那样走过来,说自己要来歇个脚,大摇大摆地坐下,躺下,指挥闻弦烧点水,煮点汤,再例行催催稿子,发表一些挑剔的点评。那么等水煮好了,闻弦也许会坐下来,对他说起保险的事情: 他很后悔当初没有给母亲买一份医疗保险,以至于母亲重病后,自己无能为力。段殳,你们学校都会给学生订保险的,对吗?万一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就不用担心了,可以平平安安的,心里有底气…… 闻弦也能预料到段殳的反应,他一定会说:这种东西你也相信。等你老了,保健品堆满屋子的那种笨蛋,就是你这种人。 或许闻弦还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去找池鹏飞的下落?段殳则会说,顺手的事而已。 其实,真的只要停留在这里为止,就好了。 不管是父亲对儿子的,哥哥对兄弟的,长辈对后辈的。只要停留在这里,就好了。 段殳,你总是在我认真的时候,油滑,狡诈,漫不经心,又在我无防备的时候,变得沉默和严肃。 这不公平。
第33章 2007年11月15日 16:30 发件人:wenxiandeyouxiang@xx.com 收件人:d@xx.com 主题:第六幕剧本初稿 正文:这是第六幕剧本初稿,请过目。 附件:第六幕剧本初稿.doc 没有回复。 段殳已经连“稿费已打”也懒得回复了。闻弦每礼拜定期去银行时,才看见了稿费的进账。 他的存折上,记录着自开户起密密麻麻长达十数年的流水记录。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每月固定的工资进账,然后从某个节点开始,便断档了,此后是七年零零碎碎,大小不一的金额进出。 “闻先生,你在听吗?” “啊。”闻弦合上存折,查看了一下炉火,“我在听的,英琪。” “我们去爬山,好高啊。枫叶都红了!”英琪难得这样高兴,站起来,手舞足蹈地绕了个圈,“我站在山顶望过去,满山都是红的!下面是江,是绿颜色的!” 前几天英琪的学校里去秋游,不知她如何说服了奶奶,如何解决了交费的问题,总之,是成行了。学校安排的地点也没有什么特别,去附近郊野登山而已,英琪回来却很高兴,她说,从来没有爬过那样高的山,见过那样好的景色。这比平地扬起的尘土,比光落在水上,要美得多。 “闻先生也爬过山吗?” “可能吧……我已记不得了。”对此闻弦的确已记忆模糊,“现在我的腿……也不太方便。” “对的,爬山很累的!”英琪说,“要做第一个爬到山顶的人,就要超过很多很多人,一刻都不能停。还要和其他人抢道,穿来穿去,撞来撞去。” “有受伤吗?” “没有。”英琪很骄傲,“我是第一名!那些男生都爬不过我。” 不知何时,英琪像这样逐渐显露出年轻的活力了呢?消退了懦弱,胆怯,那眼睛里,甚至露出了一些尚未成型的野心。闻弦看着她,心里想。 从孩童到成年,到中年,期间摧折无数,如果能以这样的姿态去面对,对于英琪而言,真的是件好事。 “那闻先生看过枫叶吗?” “看过。” 写秋天的诗句,很多的。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停车坐爱枫林晚。 英琪把DV机拿给他看,小小方块屏幕,摇晃着展示着那时的风景。 “那闻先生看过江水吗?” 闻弦一怔,说:“……看过。” “江水好有气势,波浪大大的,一直往前。”英琪的DV机里应景地响起被录下的水流声,“我在山顶上,什么都能看见。” 她秋游的山在市郊,那条江,和闻弦夏天时与段殳停留驻足的,是同一条,前者在上游,他们在下游。 江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闻弦把烤好的红薯从炉子里拿出来:“英琪,可以吃了,小心烫。” 上周,他地里的红薯收获了。数量不多,也够吃一段时间。把红薯连根拔起后,地里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一个好天,拿到楼下,烤给英琪和她奶奶吃,一边听英琪讲她秋游的事情。 红薯的滋味,是甜的,温暖的。莫名其妙的,那个瞬间,他居然想:如果段殳再过来,自己可以把这个拿给他尝尝。 英琪兴致颇高,一个人在外面的水泥场上跑着玩。现在没有玩伴,她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应得挺开心。 水泥场还是老样子,响晴的时候,晾衣杆上挂满了被褥衣物,搭建成丛林。闻弦的蚊帐刚刚洗掉,也晾在中间,薄薄一层,不住摆荡。 英琪突然发现了什么,钻到蚊帐底下,用蚊帐从两边把自己包起来,并从头上披挂下来。 闻弦知道一点,这是女孩子们的游戏,用床单之类的用品,将自己打扮成公主。 “闻先生,这个好像婚纱啊!”英琪说,“我好像新娘子呢。” 闻弦呆了呆。 他耳边划过一些来自记忆的声响。 “咚”“咚”。是段殳,随手往江里抛掷的石子。 “好像结婚。”当时在夏天,段殳拨了拨蚊帐,是这么说的。 噢……原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咚”一颗,一颗,一颗地投进去。 闻弦忽然感觉到心里传来刺痛。 很强烈,几乎使他无法忍耐。 “哗啦”。一把石子,全部都进了江水,回旋,沉没。 他把炉子推开一点,想站起来。然而右边的腿发软,最终把他又退回了椅子上。 决然不同。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醒悟到,段殳和英琪,对他而言,决然不同。 如果说英琪意味着他作为一个长辈,叔叔,甚至是父亲,对于孩子的那种照顾,那么以此为参照,他对待段殳的方式,显然是不同的。 段殳始终是个成年人,他们之间,应该就是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相处,这样形容,才最为恰当。 可是成年人的关系那么玄奥,有那么多种可能,千变万化,难以勘测。 秋冬交接,夜晚变得冷。闻弦的脚也例行地凉起来,那种感觉十分难形容,脚是冰凉而麻木的,却依然在微微出汗,就像一截无法点燃的湿木头,像毛衣泡在水里。 离本命年到来,还有一个月不到了。闻弦终于穿上了英琪奶奶给他织的红袜子,崭新的,温暖的,虽然有些过时,但又鲜艳,又好看。想不通为什么段殳不要。 屋里电线接得摇摇晃晃,连灯光也摇摇晃晃。白日里的蚊帐已晒干了,放在椅子上。朦朦胧胧里,洁白如雪,仿佛真的是婚纱一般。闻弦忍不住去触摸,摸到一些粗粝的孔洞。 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给补衣服。那天挣扎里,段殳的力气太大了,他衣服领口的纽扣,还是被弄得开线了,晃晃荡荡地垂在那里。衣服是发黄的白色,他用白线穿过纽扣,把它牢牢固定在布料上。 电话响起,他接过来,只听得那边说: “所以你真的不考虑和我合伙干?”阿娥的声音很响亮地在他耳边炸开。 “那件事吗?不了吧。” “你信不过我?” “当然不是,阿娥你眼光很好的。” “那你不缺钱了?” “还缺的。” “那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答应!” 在闻弦看来,阿娥其实本领很强的,她很倔强,却又懂得人情世故。做生意买卖这上面,她也做得很好,做什么,在哪里做,该和哪些人做,她看得很准。所以阿娥卖菜卖得好,卖卤肉也卖得好,现在,她要低价盘一个小店面,开个早餐店,地段在老街区转角,连闻弦也能看出,生意定然不会差。 不知道究竟是真的缺钱,还是出于同情,她邀请闻弦来帮忙。闻弦拒绝了。 “阿娥,我这七年来,挣得钱都用来还别人的钱了,但那不是我的欠下的钱。这样做,有意义吗?” 阿娥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你能怎么办,不然要被打死。总归还清了就好了。” “被打死……真的很差吗?还清之后,真的就是好结果吗?” “你不要和我讲道理。我听不懂。” “没关系,所以,阿娥你能挣钱就好。” “我是不会放弃弄钱的。”阿娥很严肃地说,“你也不要放弃啊。” “我现在暂时还能应付。” “应付算什么?能应付你就满足了?我们要挣大钱!挣很多很多的钱!”阿娥想到了什么,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我以前一个小姐妹,我都不想要谈起她,不争气!她被一个小她十几岁的男的耍的团团转! “她说什么,找到真爱了,他有多帅,有多善良,对她有多好。什么狗屁呀。小她十几岁又怎么了,那也是男人不是吗?男的从娘胎里爬出来的时候就都一个德性! “我说:你想想,一个比你小十几岁的人为什么会接近你?还是我们这种人?我不是故意说得难听,而是想告诉你,活了小半辈子了,亏也吃了这么多,脑子拎拎清。 “真爱?我都快笑死了。信真爱不如信钱。这辈子就非得找个男人爱吗?” 闻弦听着,觉得心上更为疲惫:“我知道……我有数的。” 阿娥莫名其妙:“我又没说你。” “那……阿娥,你为什么,当时会做那种职业呢?” 阿娥顿时警惕,眉头一皱:“怎么,你现在要来瞧不起我?” “不是。我只是在想,以你的本事,明明有很多更好的事业去做。” “你不是也读过很多书,现在不也这个糗样。人这辈子,碰到意外的机会可太多了。”阿娥说,“‘背叛’,是有这个词儿吧?家里,爹妈,姐妹兄弟,有一个人背叛你,你就倒下来,再多几个,你这辈子就完啦。所以,要爬出去,还得靠自己,靠钱,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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