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就疲倦地说不出话了。 闻命没有作答,眼神镇住了他,他用一种看哭闹孩子般纵容的眼神面对他,令时敬之难以呼吸,也失去了追问的力气。 很烦躁。 真的很没意思。 “那你…我出去,我不打扰你工作了。”时敬之叹息一声:“忙你的吧,闻命。” 他低声说着,起身要走,又猛然被人拽进怀里:“…急什么?怕打扰我?你也知道有你在的地方,我看不到别的?嗯?” 时敬之只是愣愣盯着眼前的桌面,大片大片诡异符号攫取了他的视线。 时敬之心里突然痛了一下。 “闻命,你说你喜欢我的,对吗?”他突然回过头,茫然地问他。 他等不来对方的回答,只能被动承受,露出一种凄然的、令人怜悯的表情,瞬间激起对方的凌虐欲望。 太激烈了,他不得不搂着对方的脖子,他想,你喜欢我,是的,对吗? 然后他窝在闻命怀里,也不讲话,也不打扰,只睁着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乖巧极了,他看累了,就闭眼蜷缩起来,安安静静趴在对方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做了晚餐,时敬之拿酸奶和玉米片做简单的taco,闻命下了两碗面条。直到到了这个时候,时敬之才回过神似的,愣愣盯着闻命说:“闻命,你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父亲?” 他问:“……你记起来了?” 对方没有作答,隔了一阵才说,“早就记起来了。” 闻命轻描淡写,他的态度非常理所当然而不在意,仿佛在说德尔菲诺的天气,然后他说出了一个时敬之非常震惊的答案:“你出差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他补充说,一部分,本来我也没全忘记,不是吗? 但是后面的话时敬之已经听不进去了。 出差? 去非洲吗? 那好像是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事情,但是太久远了,模糊不清了。 时敬之的记忆力在飞速下降,他经常会在这一刻用力铭记,而下一秒大脑空白,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在干什么。也许是简单的人名,也许是正在做的事情,他甚至在同闻命聊天的时候神游天外,回过神的时候彻彻底底地沉浸在沉默中,那是闻命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回神了,而他早就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记闻命的存在了。 他总是这么心不在焉的状态在后期令他非常无助,惶恐,他下意识停止思考,依赖本能反应去靠近闻命。 其实那种状态和他十四岁那年在光明街的时候非常相似,他自绝于现实和未来一般,停滞于某个状态,那种状态就是呆在闻命身边,隔离出一片非常平行的时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而漫长,也因此给人一种心悸的错觉,一秒钟,仿佛过了一生一世。 后来闻命回想,和后来死气沉沉的一切相比,这应该是时敬之回光返照一般的一段时间,他重新拥有了某种柔和的笑容,安安稳稳呆在闻命身边。 “你说……冰岛吗?”他问。 闻命抱着他坐在天台的球型椅中:“是啊,冰岛,离开光明街以后,我去冰岛生活了很久。” “在冰岛唯一酒馆里打工。大家挂着星星灯唱歌跳舞派对,反正翻来覆去就那十几个人。” “老板经常环游世界,给我们邮寄明信片,有朋友会去找我坐坐,拿大脚杯子喝酒。” “宁芙总是淘宝,东西寄到酒馆,快递船经常把他的东西丢海里,有一次他还快递了一架飞机。” 宁芙? 宁芙是谁呢? “是少年时代的一个朋友,后来外出谋生去了。” 时敬之感觉周围变得好陌生啊,现实世界好陌生,他极力辨认,却什么都分不出来。 他好像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闻命的许多生活。 好奇怪啊,他曾经以为,闻命还是那种模样的,青葱又单纯,可是他现在越来越看不懂闻命了。闻命的过去、闻命的生活、闻命的交际、闻命的工作,这些离着他越来越远了。 闻命变得越来越忙,他经常半夜三更才回家,进门时候一身黏腻的电子烟甜香。哪怕他在外面吹了许久的风,那股奇异的味道依然会刺激到时敬之。他在失眠,也在装睡,更多的时候神经紧绷同鬼压床,身心俱疲,半梦不醒。 其实这个状态他也曾经经历过,所以他告诉自己,还好。在十五岁念书的时候,他明显感觉自己学习吃力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时敬之,大段大段的遗忘霸占了他的学生生涯,所以他整天在图书馆刷夜、喝咖啡,一晚上背熟三百个完整的references引用,他还学会了考前突击,这是以往按部就班的时敬之绝对不会采取的投机行为,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为了保持所谓的成功、或者他所处的位置,他没有办法,只能更加强制性地压迫自己。 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同床共枕,同床异梦。 时敬之其实非常厌倦,但是他感觉自己对着闻命太冷淡,有了种弥补的想法。那种愧疚之情笼罩了他。 好香,好腻,晕晕乎乎,神志不清,午夜时分他被一身凉意的人按在床铺中亲吻,迸发火辣辣的汗水,对方的力道那样重,但是时敬之体会不到任何快乐,失声地咬着冷汗涔涔的手掌,撑过了半个夜晚。 这种别扭的时刻最近经常出现。可能是怕自己惹闻命不开心,时敬之无比顺从、乖巧,任由对方为所欲为。这极大的取悦了对方,进而激发对方强烈的控制欲,闻命甚至有些失控,时敬之已经很熟悉他了,不管主人愿不愿意,在第一时刻本能地亲近,如同亲吻的触感让闻命热情高涨,在那个瞬间体会对方完全的接纳。 蛮荒的野种被潮湿的北大西洋暖流刮到文明之都安营扎寨,着床在他烘热的沃土之上,顽种就此野蛮生长,莽丛铺天盖地。 时敬之默默流泪。 他就这样被撕裂被蹂躏,燠热的灵魂深处如此潮湿,如同他的脸,水汽淋漓。 太痛了,他浑身湿透,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那样能忍痛,极力打开自己去接纳,去承受,所有加诸于他的一切,尽管他想不清楚这样做的缘由,哪怕被巨大的力道碾压,留下伤痕,好久没有消散。 他也不说一句反对的话。 夜晚、喘息、汗水……然后是烟草,奇异的、糜烂的甜香,闻命一边看着他,一边渡给他,他仰头剧烈咳嗽,咳到流泪,模糊的视线停留在缭绕的蓝色烟雾中,他感觉一道阴沉的视线在打量他,可当他仔细看,闻命又笑了起来,喟叹着强吻他,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讲话,叫他,兜兜。 时敬之感到了一种扭曲的温暖。 很奇怪的,也许是由于闻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他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闻命的压力,以至于他实在忍不住好奇又忧虑地询问,闻命,你到底在干什么呢?为什么你工作那么累呢? 闻命没有立刻回答他,欲言又止。他感到紧张,忽然又不想问了。 大量的、大段的盲文,手写的纸张被粉碎,碎纸机中充满白色的碎纸屑。时敬之要清理好久,然后他又头昏眼花。 站起身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仿佛扭曲了。 可是他依然在清理,哪怕跪在地上,清理整个上午。 薄薄的疑云笼罩着他,但是他刻意不去想,他怀疑太久了,他太难以全身心地信任一个人,这样的他好累,他再也不想心怀忌惮与猜疑地生活了。 他自己在家的时候,太寂寞了,就总想找点事干,不然他好焦虑。 他盲目地信任着闻命,就好像盲目相信,对方会像七年前那样,和他在末日一般的日子里维持一线生机,带他走出来。 闻命又端了一杯水,喂他吃药。 时敬之笑着说,“好一些了。” 等闻命关上书房门,时敬之走进洗手间,他把压在舌头下的药片吐进马桶,再若无其事地出门,推开书房门进去。 闻命失笑,张开双臂接人:“这么粘人?” 时敬之垂着眼,任由对方抚摸自己的腰和头发,窝在对方怀里一动也不动:“闻命,你还在写情书吗?” 闻命一愣,又失声笑道:“…你,想要我写情书吗?” “想听小猪跳跳的故事。” 闻命讲了一个小猪跳跳和朋友小鹿的故事。 小猪跳跳和小鹿坐在森林里。一条小溪弯弯绕绕穿过森林,在他们身边唱着歌。 小猪跳跳说,“小鹿,为什么你要切慕溪水呢?你的双眼比溪水还要清澈,是春天时山顶的融雪。你的身体是宽广的陆地,落满了梅花。你的鹿角就是树枝,每一个枝丫都是小径通往不同的地方。你就是森林本身,为什么还要切慕溪水呢?” 小鹿说,“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小溪说,“喂!我都听见了!” 小鹿说,“谁能离了水而存活呢?而谁又不感恩溪水的眷顾呢?春日里,我们奔跑在大地上,感受风的抚摸,倾听植物和鹿角生长的声音。可恋人在花丛里的一个回眸,也比不上溪水淙淙的吸引力。” 小溪说,“怎么说呢,事实上,我也没有眷顾你……” 小鹿说,“只不过那不是爱慕,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 小溪说,“渴望,很好的双关。” 小猪跳跳说,“所以我们都还是爱自己。” 小鹿说,“那是一种本能。” 小溪说,“那算了,还是来爱我吧。” 天空突然闪过一道金紫色的闪电,隔了一会儿,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 小猪跳跳说,“刚刚的闪电很像你的鹿角,枝干丛生,像一个谜语。” 小溪说,“你的鹿角那么高,雷劈中你的概率会增加吗?” 小鹿说,“小溪,你怕不是冻久了不能说话被憋着了?” 时敬之轻声说:“As the deer pants for water brooks, so my soul pants for you, oh god.” 他的人生如此漂浮不定,如同他漂浮不定的目光:“闻命,你会离开我吗?”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直接说:“如果有一天,有那样一天,你就离开我吧,不要觉得愧疚……没有必要,感觉愧疚。” 闻命一愣,冷声道:“你在说什么傻话?”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呢?”他那么善解人意。 “我为什么要离开你?!”闻命很不高兴。 “我有种预感……”时敬之小声说道:“我有一种预感……” 时敬之再也不说话了。 他的心情在颠簸摇摆,他略过那些薄薄的疑云,偷偷想着。 哪怕再相爱的人也是会分开的吧。 哪怕是再山盟海誓、刻骨铭心的誓词都会被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生活折腾得面目全非。 都是会离开我的吧。 哪怕把那些最最温暖、最最珍贵的记忆全部铭记,一遍又一遍地复习,哪怕记忆力顶好,他记住了每一个细节,哪怕拼尽全力地维护着来之不易的情谊和关系,最后却都会被残忍抛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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