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时敬之喘不过气,他目光雪亮,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崩:“我没有?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死字更是不得了。 时约礼大发雷霆。又拿着孝道和恩义骂了他一顿,这一次真是不顾体面,整个走廊里都是时约礼失控了的、无法消解的咆哮,哪怕后来来了几个人劝阻,他都没有停止,用一种杀人的眼光、杀人的力度、杀人的眼神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手狠狠戳他的后背和脊梁骨:“时敬之!你怎么就这么执迷不悟?!” 他被狠狠推向前,踉踉跄跄,“是不是我……”时敬之满脸麻木与茫然地看向气到浑身颤抖的时约礼,他忽然觉得很没劲,时敬之狠狠看了父亲整整十分钟,看别人给他父亲端茶倒水,看人们互相伸手驱散围观的人群,看大庭广众之下的闹剧和身为闹剧主角本人,他直挺挺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狼狈又凶狠的父亲,突然昂起下巴,目如寒星,冷声质问:“你怎么从来不问,是什么时候呢?” “我十四岁签下了这样一份合同。”时敬之轻声道:“当时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可是为了很多的事情,为了很多的责任、想法、恩情……还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我可能会拥有的美好梦想和美好未来,我让自己苟活于世。我曾经想,哪怕不会再好,也不会再坏,不管怎么样子,都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们总是那么爱比,那你们要不要再比一比,别人家孩子的十四岁,有谁是我这样子的?” 这次很奇怪的,时约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厌烦之类的表情。 十四岁? 时约礼的脸色迅速难看起来,这个时间节点非常伤人,迅速让他回忆起来特别不堪又痛苦的过去。 那似乎是他的家庭不幸的开端。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方慈的情绪越来越脆弱了。 其实当时每天都在发生很多事,激烈,灰暗,荒唐,但是提起时敬之的十四岁,他只能记起时敬之杀人般阴郁挑衅的目光,还有沈方慈长夜失眠充血憔悴的双眼。 “你这种想法就不对!”时约礼又开始咆哮:“时敬之!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谁还比你幸福?!谁又是跟你这样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你看不到你妈妈为了你变成什么样子了吗?!” “所以就要逼死我吗?!”时敬之很茫然:“是不是我……我已经痛苦到想去死你也会觉得,都是我的错…?” 他用一种非常冷静又淡然的模样对着时约礼,居高临下,却又很认真地问他:“爸爸,是不是哪怕我再痛苦,你再感觉不到,即便是我想去死掉……我一直觉得活着没劲,你依然会认为,连想去死,都是我的错?” 时约礼被他的平静镇住了。 他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失控,脸色尴尬又屈辱,依然有很多人在往这边看,便沉声回答一句:“在我眼里,真是不负责任。” 真是不负责任。 粗声粗气的,满不情愿的,时约礼声音铿锵,目光明亮,他大手一拍,把桌子拍的啪啪作响:“不负责任!” “好的……”时敬之的眼中露出冷意,其实还有痛苦,迷茫,恨意之类的,但是都被冷静代替了,他例行公事般克制说:“我知道了。我知道的,爸爸。”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话:“不如一刀两断吧。” 时敬之的头狠狠一偏,时约礼打了他。 但是时敬之仿佛感觉不到痛,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淡然一笑,重复道:“我们以后,断绝关系吧。” 时约礼气愤地叫了起来,时敬之面无表情地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突然感觉很可悲。他拿出了一份非常冷静的怜悯看他。 时约礼体面全无,仿佛变得暗淡无光了。 “你反了天了吗?!时敬之!” “你妈妈还在住院!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时敬之后退三步,轻描淡写道:“我劝你,不要告诉时夫人,我说过的话。如果你还想她幸福的话。” “不过,其实,她跟着你,的确很不幸,不是吗?我感觉你才是它不幸的根源。”他轻声细语道:“我其实,很久以前就这样想了。但是你们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我一直以为,她的不幸,开启于嫁给你的一瞬间。”这个时候,其实他的眼睛是稍微红了一下的,但是也只是一瞬间,然后他又恢复那种毫不在意、冷心冷情的拧巴模样了。 时约礼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恶狠狠道:“时敬之!你看我不打死你!”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着找妈妈,却被你甩了十几巴掌的孩子了。”时敬之格挡开来,用力抓住父亲瘦而坚硬的手腕,用那双眉眼相似的眼睛冷冷注视着男人,冷声道:“你以为我还会任你打任你骂吗?” 他推了父亲一下,轻易推开了。 原来他清瘦的父亲,也已经没那么有力量了。时光带走了他的活力,他也慢慢衰老了。 时敬之恍惚看着男人,忽然明白,子孙后代都是踩着父亲的尸体长大的,父亲是他们的养分。等他变强大,父亲就老了。 “我们东方的人,不讲爱恨,都是讲恩义的。因为有了恩情,所以总是低人一等。永远无法赢得尊重、爱还有自由。以前我是不明白的,后来总是苦苦挣扎,无法接受这一切残酷的事实。我甚至总是妄想,也许你会听明白的,又或者某天,你会对着我心软,呈现出一种博爱的善意吧。”他忽然偏过头,望着远处的红枫叶说:“毕竟你对着自己的学生、下属、甚至是陌生人,总是那般和颜悦色的,但是我这种人,似乎总是会面临否定和质疑吧。” “你若从我,万事皆休,若不从时,一刀两断。我做不到服从,那就一刀两断吧。” 他突然冲着时约礼高高扬起胳膊,时约礼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紧接着恐慌而愤怒地盯着他,四目相对,时敬之竟然笑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滑稽又恶劣。 “你这个逆子…!” “啪!” 时敬之面无表情,突然抬起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脸上瞬间起了红印,他目光沉静望着时约礼,轻声说:“还给你。” 时约礼彻底呆住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直挺挺站在他面前,如同一把刀。 他其实还是无法理解他。时敬之知道的。 他盯着自己的父亲,站在他面前,用尽全力,一下,一下,接连打了二十一下。 声音很清脆,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无比突兀。 远处是有人在诧异侧目的,但是时敬之完全不在意了。 他以前总是在意别人的评价、目光,但是站在大庭广众的公共场合,和自己的父亲断绝关系,他已经完全没有负担了。 “好像也没有太多办法来回报,或者弥补那些恩情。也曾经想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把这些都还给你们。但是我感觉,连死亡都不能被你同意。所以从生到死,我都没有办法得到你的认可的吧。” 他说完了,突然沉默了很久。 时约礼踉跄后退三步,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他:“你疯了?…!你疯了时敬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你爸爸?!”他气急攻心颤抖着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你爸爸?!”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 时敬之厌倦了,他摇了摇头,最后望了自己困兽般的父亲一眼,无比悲悯地轻轻叹息一声,但是没有人听到。 “如果可以,把我的工资卡拿走吧。或者其他的,如果我可以承担的那些,都拿走吧,我会尽力提供的。” 他本人非常平静,虽然心里乱糟糟一片空虚,筋疲力尽到身体绷直无法放松,如同一拳发到棉花上满是无力,也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却还是用一种坚定的脚步转身,徒留时约礼在身后咆哮:“我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他下了楼,出了医院,在街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他挑的地方很热闹,因为他再也不想自己呆着了。德尔菲诺的人很热情,看他神情低落,不断有人走来,一脸关怀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他一一回绝。 他想起好多好多的事,记忆碎片飞速掠过他脑海,他小时候听过的故事,沈方慈在厨房做饭的背影,时约礼带他上下学经过的拱桥还有此后漫长的、灰色的记忆。 他抱残守缺一般相信他们,汲取他们给予的,残存的温暖。哪怕只是一句话,一块糖,时约礼以前会给他讲的故事,被他拿录音机录下来,听了不下百遍。 他曾经把这对夫妇当做自己的全部,他为了他们的标准和梦想存活,他们是他的英雄,作为英雄的后代,他是不可以有瑕疵的。可是越来越多的他发现那些标准成了枷锁。 他最终沦为了父亲口中的众矢之的,不孝子。成为了该被抛弃,被戳着脊梁骨谩骂的那一个。 而他也终于在心里毁灭了他们二人的完美模样,只剩一地鸡毛。 其实这种感觉非常非常奇怪,只是类似于信仰坍塌而已。只是坍塌的过程漫长到令人心累,因此,最后一块偶像碎片跌落的时候,他反而无比平静,类似于“也不过如此”又或者“我的苦难终于到了头”的感觉,没有如释重负,只有无尽空虚。 只是,好累啊。 “Arthur?” TINA红着眼,看向座椅中的人,时敬之的目光涣散,他来回找了几次,才对上眼前人的目光。 “你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没什么。”时敬之笑着摇摇头:“别问,我不想说。”他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不上班吗? “我去医院办手续…”她闪烁其词,时敬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Arthur?!”TINA用手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满脸苍白,憔悴地喘着气说:“你为什么总是不接我电话?!” 时敬之怔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嘟嘟的葬礼你不想参加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上次不是故意的……”她无语无伦次:“……可是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时敬之两眼一黑,他以为自己神情恍惚,完全听错了,紧紧抓着她的手腕说:“葬礼……葬礼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发了好多信息……好多…” “我说什么葬礼?!”时敬之以为舌头不是自己的了,也是昏了头了,他厉声咆哮:“说清楚!你到底在说什么葬礼?!” “闻…闻先生没有告诉你吗?!”TINA惊讶地睁大眼睛。 他们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疑惑和悲痛。 一阵冷风直冲脑门,时敬之眼前阵阵发黑。 TINA忽然泪流满面,她硬逼着自己发出声音,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定在……定在下个月初了……”
239 首页 上一页 97 98 99 100 101 10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