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些时候,时敬之脸上带着一丝迷人的浅笑。那种光彩夺目的笑容出自内心最深处的骄傲,曾经被狠狠压抑的、属于时敬之的骄傲,现在它们不由自主地砰然绽放,让闻命忍不住仰望。 他们还是会寻欢作乐,刺激的,温情的,干柴烈火的,水到渠成的,时敬之是闪闪发光的缎子衬里,走出阴影轻轻在阳光下摇晃,从摇摆的腰肢到染泪的眼角都在难耐情动,抗拒的脸上带着一种摇曳风情。 他长大了。 他长大了,闻命想。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蜷缩在闻命怀里、一无所有、无助不安的孩子了。 他再也不需要旁人为他遮风挡雨,添衣加饭。 现在他会荒谬而美丽地绽放在闻命身下,闻命怀中………随便什么秘密的、有闻命存在的地方,被闻命吻过,垂着眼睛隐忍呻吟。 时敬之有那么多秘密花园,他悄悄开门,等着闻命穿越掩盖的藤蔓进去,他们在植物葱郁的热带花园中寂静相拥,感受热腾腾又潮湿的呼吸。 他没有办法拒绝闻命,只好攀附对方的手臂,然后他闻到了古龙水和木质的香气。 闻命拥抱他,就像拥抱一份珍贵的礼物,珍贵到让人无法忍受的礼物,他想,时敬之那样美丽又安静,就这样停止自己怀里。 闻命醉到麻木,脑海中却又警觉性地燃起愤怒。 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咆哮般的笑声,那些空洞的笑声在嘲讽自己,让他变得麻木又清醒。 这个人如此弄虚作假,手段高明。 给他一种这个人是因为他才这样笑的错觉。 给他一种,这个人只对着自己,才这样笑的错觉。 * 几天后,时敬之带闻命去学校main building参加活动。 礼堂里已经打上了暖光灯光,营造出一种衣香鬓影、盛世繁华的气氛。 时敬之刚出舰艇,老远看到有人同自己招手。 范铭明是德尔菲诺大学的学监,也是时敬之曾经的师兄。 时敬之加速走了几步,淡淡道:“明明哥。”对方对着他的冷淡见怪不怪,一手拍上他的肩膀,时藏之的背部肌肉迅速紧张,三秒后,他克制着自己放松肩膀。 关于时敬之的传闻有很多,但是最多的还是他不停跳级、提前毕业的光辉履历。 做作业的时候不卑不亢,态度认真。 师兄本人对小师弟的观感还是很好的,他嚷嚷道:“Arthur呀!快来给哥哥抱一下!毕业好几年啦!都一直没见!” “明明哥——!”时敬之避之不及:“也没多久,半年前还在医院遇到过……” “啊——你说那次。”范铭明很是激动,眼睛都瞪了起来:“生命科学学院变异动物跑了那次啊!好多职员和学生被咬住院了,唉当时好像住你隔壁楼,也没来得及多看看你…怎么样啊?腿好了?” “好多了。”时敬之忍不住笑:“铭明哥还是那么好脾气。” “嗨!我操心的只有你们你不知道?!当学监的不想好脾气也不行啊!” “今天老师我的手表坏了,明天老师我肚子疼请假。后天我失恋了老师你可不可以陪我喝酒?!一哭好几个小时!”范铭明拉着时敬之在门口,随手指着宴会中央介绍:“你看那个!那个!都是师弟师妹!现在的小孩和你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满嘴谎话!个个让人不省心!” “那我脾气能不好吗?!一天天的!奶孩子我可是第一位的!”范铭明很是骄傲:“德尔菲诺大学鸡妈妈!独一无二!如假包换!” 时敬之随意看了一眼灯红酒绿的人群,还是笑:“没有的事情。现在的小朋友很可爱的。” “哎呀时代变了呀今非昔比啊我真是和他们有代沟了!”范铭明随时伸手和新生打招呼,突然看了眼时间,又拉着时敬之往楼梯走:“…对了…时老师和师母在楼上,他们在等你。” 时敬之脚步一顿。 他应该想到的,时氏夫妇是电子扫盲计划的开拓者,带过的学生没有百万也有十万,他们不可能不参加虚拟系统关闭仪式。 时敬之沉了脸色,克制着微笑:“那我上去,你帮我招待一下我的……” 他看向身后。 范铭明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恰好同一位高大的男人对视,下意识热情洋溢道:“你朋友?!好的!好的!没问题。” 闻命没有出声,时敬之未曾否认。 范铭明古道热肠,时敬之夹在两人中间欲言又止,他对上闻命的眼睛,突然有点发怵:我上去一下……你等等我? 闻命微笑,轻声说好。 * 三分钟后,二楼会客室,时敬之同手中的一盒炸鱼大眼瞪小眼。 “哼!你看看你妈妈,记得你最爱吃这个鱼,起了一大早炸的!”时父坐在沙发里,重重哼了一声。 时夫人下意识瞪他,换来对方心虚地瞥开眼睛。 女人变脸比德尔菲诺的天气还快,她满脸慈爱与温柔,看向自己的儿子:“兜兜,快吃,你不是最爱吃妈妈炸的鱼吗?”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时父和时敬之的矛盾随着时间磨灭了,他们好像产生了某种默契,就这样面和心不和地生活在一起,维持表面脆弱又寡淡的和平。 时敬之认真低头吃鱼,脑海中的思绪却飘远了。 他于做孝子这件事几乎狗屁不通,他一直被安放在一个孝子贤孙的壳中,可是这个人设之壳的破裂始于由内部的人发起的反叛。 前十四年他在削足适履,十四岁后如同崩坏的河堤,一直横流。 时敬之曾经狠狠打碎了这个模板,又心软而委屈地继续着焦灼的生活。又或者说,他打碎的过程未完成。 时父总是说,做人应该外圆内方,又说过刚易折,过柔则卷,所以要不卑不亢。 然而时敬之似乎和这些标本都不沾边。 他说:“谢谢妈妈。” 时夫人喜出望外地劝他,慢点吃,慢点吃。她把所有的刺挑出去,酥脆金黄的面皮裹住雪白鱼肉,是最家常普通的菜式。 因为她记得,时敬之不会咬刺,曾经卡了喉咙直哭。 这个她也同时敬之讲过的,村医说,你快走,我不能治!再不去镇里医院孩子就卡死了!他拿了手电筒照进孩子的喉咙,你看看!要肿没缝了!一旦没缝!人就憋死了! 她自己抱着他走十几里山路,裹紧棉袄,寒碜又狼狈,她没有钱,只有一双腿,她用埋怨的语气同时敬之讲话,神态间全是对时先生的怨恨。她说他靠在班里,他眼里只有那班学生了。 时夫人自己在医院陪时敬之打了七天吊瓶,他起了高烧,手腕脚腕的血管太细,实习小护士扎了十几针没扎进去,急得直掉泪,后来她把护士长找来,在时敬之头皮上打针。 时敬之听时夫人讲过好多次,他是传奇,是医院里打针不哭,听话乖巧的传奇。 时敬之总是默默无闻地接纳母亲的怨恨和怨气,对生活的,对时先生的,那些怨恨里夹杂着鲜血淋漓的爱意。 他说不出喜悦还是难过,也许穿着让人流血的红舞鞋跳舞时,能获得观众的喝彩,那就是好的,那种“好”也值得欢喜,让人麻木到忘记流血的疼痛。 时敬之非常后悔,自己在十四岁那年,慢慢发现了那双鞋不合脚。 他曾经在无数个时刻妄想过,自己的人生快点跌落谷底,这样说不定可以迎来触底反弹。 坠落的感觉让他绝望,他已经坠落了这么多年,却依然没等来一个了结。 时先生又开始板着脸暴怒:“不知父母恩!你妈妈早晨四点钟起来买鱼!他知道你最爱吃这种!你知道这种鱼有多难买!她跑了三个市场!早饭都没有吃!” 时敬之发现自己慢慢忘记了呼吸。 他好像越来越爱这对夫妇,为了一顿精心准备的鱼而轻易原谅,好了伤疤却忘了疼一般继续献祭。可是他是清醒的,他在提醒自己去记住那一刀刀伤口,那一道道伤痕,因为忘却代表对不起自己,时敬之有种犹疑的不甘心,很难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去忘记。 就这样,他越来越爱他们,却越来越难以喜欢他们。 以至于对很多事的忍耐更上一层楼。 时先生看到时敬之又轴又拧的模样就火冒三丈:“你吃什么鱼?!不知道宴会前吃这种东西有损礼仪?!” “时敬之!!!你听到没有!!你爹在和你说话!” 同一时刻,一楼宴会厅。 “范先生,我听你们都互相叫师兄弟,这是什么地域特色吗?”闻命低头整理了下袖口。 “是呀是呀!”范铭明对着这位刚刚认识的年轻朋友热情似火:“闻先生是哪里人呀?您这是第一次听见师兄师弟之类的称呼吗?” “边境。”闻命微微笑着,体贴地在空中画圈,简洁明了地解释:“西北海岛,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但是我在奥本生活。” 范铭明恍然大悟:“哎呀!那个地方我去过的!风景不错!适合养老!” 闻命笑着恭维,小地方而已,不过适合度假。 那都是些完全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荒山野岭,只有原住民才熟悉,外界很难感兴趣。 一开始看外貌,范铭明以为他是亚裔,他为了自己的误解感到歉意:“怪不得您不了解,其实这是我们学校里约定俗成的规则。” “您知道西太平洋区的华人大学济之联大吗?以前出身于济之联大的交换生就喜欢这么叫,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那所学校的人有这个传统,到了德尔菲诺,依然喜欢保持原始称谓,后来代代相传,我们就都这么叫了。” “文化身份认同?”闻命轻声说:“个体对于所属文化以及文化群体形成归属感及内心的承诺,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属性的社会心理。 ” “毕竟人总得知道从哪来的嘛。”范铭明笑。 这句话不知道从哪里触动了闻命,他愣了三秒,脸上绽放出今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有些人想要忘记,可是有些人却在铭记。” “是吧是吧。”范铭明说:“我的父母都是移民,特别重视聚居地和团体感,逢年过节烧香祭祖,就怕我们这些后代忘了自己根在哪里。” 闻命再次苦笑,那里头带着啼笑皆非的妥协和意义不明的嘲讽:“人的骨子里总是流淌着祖宗的血脉的。” “我们不想做飘萍的嘛。”范铭明说:“鸟倦旧林,是我们祖先血脉中无形的羁绊,是一艘古老得生了根的船,长在我们每个人心里。”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这话还是师弟说的!” “师弟?”话音落了,闻命便反应过来:“您是说小敬?” “小敬——啊,对,也就是Arhtur。”范铭明嘴巴不习惯,用力咬了咬音节:“原来你们是这样称呼的,我们从来不这么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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