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持久性坚毅可靠,间歇性神经大条,命运剥夺了金钱、知识、社会地位,却赋予了他迥异于出身的品性和样貌,这对某些人来讲是致命的吸引力。 刮完水泥已经将近十一点,闻命下了面条,准备下午去理发店化妆。 超高密度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昏暗的门头上,破败的霓虹灯不断闪烁,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羊膻味,雀笼般密集的筒楼中传出脚步声,不远处的楼中不断传来细碎的声响,女人的娇笑和酒瓶碰撞声像泠泠水流,最后逐渐交杂成一团。街角的乞丐打着盹,捕捉到一股逐渐飘散烘臭味,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再去捕捉,瞬间起身让他缺氧,眼前逐渐朦胧,就这样在冷风中睡过去。 隔壁练歌房像个流莺集中营,里面遍布未婚先孕的妈妈和辍学少女。 “这里要走后门,你那是个什么表情,不是那个走后门…他们白天不开业,前门锁了,所以要去后门。”闻命小声和时敬之科普,时敬之听得太专心,没注意地上的洼地,闻命一手拽着他绕过水坑,这个动作似乎做过很多次,他们配合极为默契。时敬之明白了,白天是理发店,晚上是练歌房。 因区域受限不能拓展,非法建筑占满所有空隙后,只能一层层向上加建。 这里是繁华社会的黑暗一角,这是阳光照射不到的光明街。 他俩走到半路,时敬之又提起要跟闻命一起去酒吧,闻命心道那个破地方乌烟瘴气,你这个小羊羔让人家忽悠了都不知道。他说:“不许去!” 时敬之反驳:“那样的话就可以讲小猪跳跳了。” 真是杀人诛心! 闻命咬牙切齿:“不行!就是不行!” 时敬之回复他“为什么”“凭什么”“怎么了”灵魂三问。闻命不吭声,一直到了理发店门口都没说出个答案。 闻命一进门就有个烈焰红唇的中年女人迎上来,梅姐直接绕过他,一把扑向时敬之,她大呼小叫,小哥哥!你又来啦?!想开啦??让我当小妾还是当你小妈??其实清纯女学生我也会扮演,虽然不像,但是也不是不可以。她忸忸怩怩,像个不谙世事的学生。 屋内昏暗,劣质烟草在阳光和灰尘的混合物中呈现白吞吞的模样。 闻命盯着那烟草瞧,忍不住想这还是爆竹烟,柠檬味的。 门口传出洪亮与低柔交织的谈话声,时敬之被人在门口拦住了,推脱了好久才进门来。 紧接着闻命听到身后响起平静无波的声音,简直像台无情AI:“我喜欢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 “哼!”梅姐娇嗔一句,她转身瞅闻命,嘴里却在说时敬之:“老把戏!” 闻命忍不住苦笑,有人很熟稔地招呼他坐:“…姐姐!消停点吧!人家才十四!谁招架得了你。” 梅姐不死心:“十四怎么了!十四在我们村都当爹了!” 他们来的这个地方,是一个叫梅姐的妈妈桑开的理发店。理发店曾经的主人叫玉姐。 梅姐是黑街的隐性领袖,多年前被招安的隐形领袖。她的前任叫玉姐,因为只有她知道当地有多少人得了病,这个数据很难统计,一旦搞不好就是侵犯隐私权,玉姐不仅仅是孤独星球中的娼妓大佬,在最最红火的时候,她还是第一部门委派的安全套发放员、HIV知识科普人员,无形中监管着一群高危人群和特殊教育对象。不过每次提到孩子,她就会岔开话题。孩子是红灯区女人们的禁忌。 闻命发现梅姐在自家门口挂了俩对联,左书“偶像的黄昏”,右书“善恶的彼岸”,横批“上帝死了”。 据说这是二三十年以前一位教书先生写来的。他写给房子的前主人玉姐。当时玉姐貌美如花,他想要感化她,号召她从人群中,从自我中找寻生命的意义,上帝死掉了,神明死掉了,不要紧,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玉姐大惊小怪,你说的什么狗屁?我怎么不是自己的主人?我干的我喜欢的工作,我靠我的身体赚钱,最后你还得求着来找我,不是吗? 最后男人被她的高明所感化,跪在她脚边向她皈依,你是我的女神,维纳斯,阿弗罗狄特,圣母玛利亚,送子观音,在你的身体中,我的灵魂得到了救赎。 后来这个男人去前线打仗去了。去之前他想和她结婚,因为“如果我死了,你可以领到我的救济金。”玉姐不愿意,“那万一你没死怎么办?缺胳膊少腿的话,我还得伺候你。你一旦赖上我,我就是洗衣服做饭的免费女人,我不要做免费的女人。” 男人伤心地走掉了。带着他的神的失落,爱的失意,还有生命的茫然。 玉姐曾经也学课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玉姐的奶奶学过的课文,牺牲啥意思,为了正义而死,为了信仰而死。 时敬之跟梅姐说“我喜欢男人”,理直气壮,梅姐满是愤怒,她像富家小姐一样撅着嘴,端起英格兰约克郡产的红茶小口啜饮,像是油画中端庄优美的淑女。 说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时敬之还傻乎乎地和人家讲科普,讲上学的重要性,那模样再是认真没有,以至于满屋子女人不知道他在装傻还是说真的。 闻命记得时敬之满脸无辜,他板着脸像个传经布道的神父:“教育是改变天堑的最佳途径。” “上帝死了,所以我们要从人类当中找寻意义。偶像不应该存在,他们应该被逐下神坛,而我们所有的表达都出于自己不受约束的思维和愿望。没有人强迫,没有人捆绑,畅所欲言,我言表我心。” “天赋人权,人类的神性开始被彰显,每个人都是可以获得自我认同的。” 时敬之的话苍白又无力,哪怕他自己奉为圭臬。 他站在移民、劳工、站街女们的蜗居里,可是他不属于他们,他们自成一派,是繁华城市中心的孤独星球。曾经这里有无数条街,一条地铁从头到尾,地铁站的名字都特别好听,天生,花照壁,糖果车站,洒金桥,金台夕照,日暮里,如今这条路上人迹罕至,只有野草小花迎着细雨长在荒芜的车站,泥泞的水沟旁。 时敬之像个棒槌,但是他一定要坚持自己是优雅的音叉,用他叩问心扉。虽然大家都告诉他,你制造的不是音乐,而是噪音。 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和时敬之说:“你眼里的路有很多条,但是在我眼里只有三条,厂妹、结婚当免费女人、站街,而我能走的只有一条,就是站街。你看梅姐这样不好吗?” 人都是会说话的猴子。时敬之不死心地说,大家都乐了,叫他:“你这个野蛮的星星。” 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又说:“这位先生,希望除了高尚的人类文明以外,您能对生殖器和其他部分另有贡献。”她眨眨眼,摸了一把他柔嫩的脸蛋:“比如,救赎一位妓女饥渴难耐的身体。” 时敬之拉住了闻命冲动的双手,他没管这些,只是转身对梅姐冷静地说:“觉得我是个好人吗?那我现在有资格进去坐坐了吗?”然后他又机敏地跟梅姐说,“我喜欢男人。” 因为如果这里出现了一个精英一样的男人,平等地和她们坐在一起谈谈话,她们很容易爱上他。 梅姐后来告诉他们说:“很久很久以前,快二十年了吧,有人告诉那些女孩子,你有自己的自由,有自己的权利。你可以说不,而不是"你是个小姐”,你能怎么样呢?后来她爱上了别人,别人却只是耍她,她受不了,自杀了。” “啊——”闻命轻叹一声,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命带着那条复杂的大花裙子说明意,“小姐”们顿时不打盹了。她们七手八脚地踩着恨天高围成一团,羡慕又惊诧地抚摸着花朵繁茂的裙摆。 在争抢美丽衣服方面,闻命从来不是这群姑娘的对手。 “啧啧啧,真是财大气粗,你看这个花,跟我们就是不一样。” “还有这个!这个好看!”闻命看到一个姑娘把碍眼的高跟鞋甩没了,她抓着衣服上的装饰跳起来,奔向时敬之,然后把一朵花塞在他耳朵上:“你看!小帅哥带了多好看!” 她们都叫他小帅哥,因为他让她们想起自己家乡的弟弟,她们要用卖身钱供养自己的血亲。梅姐也爱靠着他,闻命猜想梅姐可能有个儿子。她们用家乡的方言称呼他,崽崽,团团,然后再用调戏的口吻招徕他,叫他小帅哥。 一群处在青春烂漫年纪的人,花团锦簇,人面桃花相映红。 闻命看着时敬之的脸,差点呆住,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上前把花拆了:“…好看什么好看!你把我花弄坏了…!” “嘁——”那姑娘翻白眼说:“小气鬼!” 闻命挺起胸膛争辨:“破花哪有人好看!” 她们噗嗤笑了。 “你五大三粗的戴花,破花就比你好看。” 闻命哼着气和时敬之说:“别听她们胡说八道,一群会说话的猴子。” 她们拿时敬之教过的话反嘴:“野蛮的猩猩!”说完又笑弯了腰。 闻命这天在这里被一群女人打扮。 她们七嘴八舌:“你要剃眉毛!眉毛!” “领口!领口扯开!胸要低!低!你让人摸吗?摸了加钱吗?” “选客人的时候多选那些年纪大的白皮老头子,他们没什么坏习惯,给钱多,不要找穷酸样的暴发户。” “口红,口红你会吗?不要选鸡血红,男人不喜欢。”有人反驳她:“看你画在什么地方了呀!嘻嘻!” 闻命看到时敬之坐在一边收工具,小姐们手腕上下翻飞,刷子海绵用力往闻命脸上怼。她们在创造杰作,然后把画笔递给时敬之。 梅姐在一旁像个大总管,她指挥他们,但是没多久又开始讲自己当年的峥嵘岁月。 她说,咳咳,“黑街有个妓权保障协会,会长梅姐!会员是很多失学的智障儿童和无数流莺。有一年人数不够,我不得不写了老母猪耶和华的名字凑数!”她对此引以为傲。 “还有一次啊,让我述职,我作为会长,很光荣!那不得不不发表演啊!一百字!一百字!老娘凑够了一百字!” 梅姐满脸红光,她挤在时敬之身侧,手舞足蹈:“海瑟薇!那年海瑟薇这个老妖婆当什么什么委员长!我一想!嘿!她也是女的!我也是女的!” “那个演讲词我现在都记得!玉姐写的!就叫《娼妓最光荣》!” 闻命听出来了,她们不把委员长海瑟薇当偶像,她们把玉姐当偶像。 “……什么娼妓?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她是会长,我也是会长,她一个女的出门一群男的跟太监似的跟着,我出门也一群男人跟着,他们可不是太监!哈哈哈哈!!我要是娼妓,我看海瑟薇也是娼妓,她给全人类卖淫,就是娼妓!你看良家妇女不是娼妓?!我站街还有钱拿,她们洗衣做饭奶孩子,她老公给她钱吗?!她干活叫劳动,我这就不叫劳动啦?!娼妓是什么?娼妓是工作,她的工作算工作,我的工作不算工作啦?只要她还在打工赚钱,她就是卖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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