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时敬之没再说话。这个时候闻命才稍微感觉到不对劲了。屋子里很暗,时敬之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闻命却忽然觉得焦躁不安。 这有点像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一开始时敬之对闻命多有排斥。这种排斥的感觉并不是那么鲜明,时敬之很安静,甚至说得上是听话。 时敬之说完以后,就又沉默了。他好像陷入了回忆中,又似乎在认真打量闻命。 闻命心中陡然升腾起一种慌张的情绪,右脚下意识后撤一步,仿佛想要逃离,然而紧接着他停了下来。 闻命紧紧盯着时敬之的脸看了一会儿,他有点紧张,咽了口唾沫转移视线,就一直看着他们新刷的墙壁发呆。 时敬之把所有的碟片的封面朝下反过来,摸着手里那张光碟,他突然笑起来:“这张是最受欢迎的碟片。” 闻命一愣,视线转移到他手上:“为什么?” 时敬之诚实道:“因为这张的划痕最多。” 他又摸索了几下,这给闻命一种错觉,他坐在这里已经把这张唱片摸了几百次。 时敬之突然开口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去打渔,很晚才回来。” 闻命又是一愣,忍不住问道:“那次?奥本那次?” 有一天闻命去了很远的港口打渔。那个小镇距离贝伦区有三小时车程,他跟时敬之说自己要去那边买扇贝。 闻命没有young person card,这些同龄学生能用的打折卡都需要绑定身份ID,所以他没有办法坐火车。他在光明街找了个货车司机蹭车,代价是帮人家修电视。 货车开得慢,闻命紧赶慢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天他很累,几乎是拖着腿回来的,但是他没想到时敬之在门口等他。 时敬之歪头想了想,仿佛在记忆里翻找,他回答地很快:“是的吧。你说你给人家修电视那次。” 其实那段时间里时敬之常常走出屋子晒太阳。他受伤的腿逐渐康复,他扶着墙壁出来走走,很多时候闻命回来,恰好能看到他就在断墙的窟窿边。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傍晚。 就好像他专门跑出来等闻命回来。 闻命只是觉得凑巧,他潜意识里不允许自己多想,想入非非、过度期望向来不适合他,但是看到时敬之的那一刻他的确是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因为过于惊喜。 隔离墙一直没有被拆除,到处布满红黑色的涂鸦。 闻命哑声,他紧张得要命,只想轻轻地靠近他,慢慢走过去,可是腿脚却控制不住,一瘸一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时敬之狂奔。 然而地面太坎坷,他的速度该是很慢的。时敬之仿佛听到了动静。他那个样子太像等人了,闻命心跳如鼓。 时敬之等人的时候,就只是等人,侧着一张脸,耳朵冲着闻命归家的方向,他的听觉很敏锐,捕捉到了地上细微的石头磕碰声,整个人轻轻一颤,再凝着神转过脸,闻命在那些缝隙中看到了他清瘦的侧脸。 “小敬——”嗓间仿佛被堵住了,闻命哽着声音,气息起伏不定,他再叫:“…小敬。” 时敬之听见了,因为下一刻,他微笑着望过来,隔着生锈的黑色栅栏还有红色砖墙,将一支花蔓递过。 “紫藤花开了。”时敬之说。 闻命沉默了很久,他望着那个方向,再轻轻抬步,尽量沉稳地、没有异样地走过去,然后他绽放出一个笑容,回应说:“紫藤花开了。” 闻命把那个夜晚记得无比清楚,他忍不住纠正对方说:“是紫藤花开了的那次…!” “嗯。”时敬之不咸不淡地回应他,仿佛不怎么上心。紧接着他说出一句完全出乎闻命意料的话:“其实那天我是准备离开的。” “………!!!”闻命嗓间一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抓着对方的肩膀说:“你要走?!” “走去哪?!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走,你不知道吗?”时敬之反而笑着问他。 闻命的身体瞬间僵硬。 “闻命,其实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去干什么了。”时敬之还是很冷静的。他慢慢拍拍对方的手臂,劝他坐下。闻命的手臂几乎是他的三倍粗,仿佛一下就可以扼断他脆弱的喉咙,可是时敬之仿佛完全不怕。 “我其实一直想走的。”他今天竟然和闻命开诚布公了。 “你可能不知道。刚刚遇到你的时候,我一直想离开,尽管你救了我,可是我却感到害怕。害怕的理由……其实你也应该知道吧……”他说完,突然沉默了一下,仿佛不想进行这个话题。空气变得凝滞,时敬之说:“算了…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时敬之叹息一声,转过身面对他:“后来你很照顾我。” 闻命没有坐下,反而把他的肩膀抓得更疼了。时敬之宽容大度地摇摇头,接着说:“后来我想,把伤养好再说吧。我一开始对你多有猜忌,怀疑大过信任。但是我受过的教育告诉我,不可以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想可能是我的烂好心作祟,也可能是因为我太过于懒惰、自私,我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告诉自己,留下来,多和这个人相处一段时间吧。” 闻命听到对方说“留下来”,手下又是一紧,在时敬之肩膀上捏出红色。手掌下的布料是滑溜溜的混了蚕丝的绸缎。 而闻命身上还穿着白衬衫,他常穿这件白衬衫在外面跑。 他虽然很贫穷,但衣服永远整洁干净,甚至带着一股清新的洗涤剂香气。 他上午在咖喱店打工,晚上会去酒吧当服务生。 他赚了钱,最大的支出在时敬之的吃穿用度上。 “你……”闻命忍不住哑声说:“你…我对你还是很好的,是不是?我一直对你挺好的,是不是?” 他好像在挽留,但是又怕时敬之说出让他恐惧的事实。 时敬之却只是无奈地拍拍他裸露的手臂,继续道:“…我劝服我自己,你就像是我爸妈带过的学生,你对我很好,可我也知道,对我好代表不了什么,我更希望你本性不坏。” 这是时敬之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家人父母,闻命这时候才发现,他们谈风花雪月、鸡毛蒜皮,他们讲了无数个别人的故事,却从来没有深入讲述过自己的故事。 闻命听到他说自己本性不坏,心里又燃起渺茫的希望。可紧接着,时敬之又问出一句让他浑身冰冷的话:“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贝伦区就是德尔菲诺大区的边缘老城区呢?” 完了! 闻命想,完了! “我去找梅姐玩,在路上遇到一群学生,偶然听到的。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在德尔菲诺大区里面。” 时敬之说完了,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可是闻命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浑身僵直地站在那里,然后颓然地松开了手。 闻命听到时敬之笑了一下。瞬间如遭雷击。可是这还不够,时敬之这天那样有耐心,要把闻命压在心里的秘密一点一点挖出来,闻命忽然觉得没有办法呼吸了,他好痛。 “你跟我说你去买扇贝,那天我心情其实一直不太好,后来忍不住还哭了。我想我其实很相信你的吧,我应该去相信你,你对我还是很好的。……所以有些事,我告诉自己,我还是当不知道的吧。” 闻命听他这样说,眼睛忽然热了起来,可是紧接着,他听到一些很刺耳的话从时敬之嘴里说出来,让他羞愧又绝望,时敬之有些茫然地问他:“其实你一直没有告诉我,你那天去奥本,到底做什么了呢?” 闻命攥紧拳头,在时敬之看不到的地方,他努力把拳头塞进嘴巴里。 他颤抖着低下头,下一瞬大惊失色。 模糊的视野中,他在时敬之胸前看到了那把久违的微型枪。 * 闻命落荒而逃。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耻辱,一种带着麻木、痛苦和羞愧的耻辱。这些绵绵密密的耻辱大过痛彻心扉,把闻命的脊梁骨戳成耻辱柱。 他穿越古老的城区,隔壁繁华的的商业区内随处飘扬着悠扬的音乐声,钢琴,大提琴,二胡,古琴,琵琶,八丈太鼓,西塔琴、巴洪……甜腻的香水气沁入这座城市的皮肤,随时可见大胆热辣的情侣高声叫着扑向对方,互相咬在一起,或是飞速接吻,或是亲吻脸颊。 闻命在情人们接吻的隔壁奋力飞奔。 他心里很痛很沉,可是也很空。 和光鲜热闹的鸟巢区不同,贝伦区域显得萧索而又丧失活力。这里的公共交通主要依靠电车,人们对贝伦区的印象也是‘电车之城’。 破旧的老城区总是给人一种垂垂老矣的破败感。这里曾经历经海啸与地震,地震后重建的城市结构复杂,最热闹的集市区和郊区差异巨大。集市上可见为数不多的拉大提琴小提琴的乐手,画画的艺术家,乞讨的流浪汉。最最老的城区布满涂鸦墙,顺着七拐八拐的小路走过偏僻的街区,随处可见扎堆的、无事可做的懒汉。 涂鸦区其实也是生活区,酒馆,喧闹,人声,音乐,伴随着居民楼里婴儿的啼哭和二楼阳台生锈的栏杆上随风招展的床单搅合在一起。出了这个区,遍布城内的升降机将地理优势发挥到极致,在高处俯瞰整座城市,可以望见天空之城区高悬的一座座鸟巢,在海天交接处飞过游艇和游轮。 闻命接连撞到好几个人,他甚至跑上了逆行车道,在撞到升降机底部的柱子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在一处升降机底下站着,直喘粗气,感觉全身失去力气,腿软到不像是自己的。 闻命突然蹲下抱头痛哭。 这个升降机他带时敬之来过,他们当时快乐地站在顶端看红色屋顶的小房子,就像安徒生童话镇里才有的小房子。 他想我对你真的挺好的是不是,可是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他又想你为什么要走呢?你是要离开我吗? 闻命其实知道答案,可是他还是好痛苦,他觉得时敬之真的好诚实又守信,从来不弄虚作假,所以他坦白说真话,他说一开始在奥本的时候我听到了你和第四象限那群人的谈话。 他说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其实还是很善良的,他没有直接问闻命,“你是不是和那群人是一伙的?” 他说我没有想到你救了我,刚醒的时候我害怕极了,我以为我是被你绑架的人质,所以我特别想逃走。 闻命想对方也有交付信任和真心的时刻,可是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是想离开呢? 闻命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恐怖的想法,他从来没有去让自己考虑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一旦去想了自己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时敬之有关未来的事。 时敬之终究是要离开的啊。 闻命忍不住痛哭失声,他用力抓着心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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