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以前听人家说,尽管那么多人说我们的意识与心脏无关,但是心脏仍然是人类情感的容器。 “它的形状,也永远与真情有关。” “很久以前,如果有人太伤心,就会得上‘心碎综合征’。与之相伴的是疼痛与死亡。” Emotion,émouvoir。 情感,就是搅动的意思。 闻命觉得有把刀子在自己心脏里头搅动,他太疼了,忍不住去看,发现那把刀长成枪管的模样。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有罪,他出身不好,所以这是原罪。他总是被人毒打,吊起来打,没有人喜欢他、认可他,他想他自力更生,这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叫天教分付与疏狂,可是他也有个渺小的愿望,他渴望有人爱他。 渴望被爱不是羞耻的,付出爱也不是羞耻的,可是闻命现在满身耻感了,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他想是不是因为他像个小偷一样,为了一点点温暖就把时敬之偷走了,他渴望那些人类精神中最最直白而深沉的爱意,他渴望温暖渴望拥抱,可是他只要一点点就好了。 但是一点点也不行吗? 刚才时敬之坐在他身侧,他那么平静,可是闻命总感觉他居高临下。在闻命的内心深处,自己才是卑躬屈膝的那一个。 他们从来不提爱,他们讲述和人类命运有关的宏大命题,他们说教育公平和社会正义,可是他们不说爱,他们只是在阴暗的又隐秘的角落里相拥,饥渴地汲取体温,给人一种亲密又永恒的错觉。 他不敢问,你讨厌我吗? 他不敢问,你是要离开我吗? 你要离开我吗? 我是不是不配拥有情感、温暖还有爱? 我又要变得一无所有了吗? 是不是因为我满身罪恶?我该下地狱吗? 闻命还没有学会挽留,就已经要被抛弃了。他太痛了,脑袋一片空白,心痛到忘记呼吸。 他想,怎么就这样了呢? 时敬之最后问他,“闻命,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他说,三年前德尔菲诺大区的大学爆炸案,你记得吗?我其实见过你,你忘了吗? 闻命记得的。 他还记得冲天火光,乌黑的摩天高楼在视野的尽头接连爆破,滑落,直到崩塌。 他逆着人潮拼命跑,连番跌倒又爬起,最后他没有赶回去。 小敬死了。
第36章 Chapter 36·玫瑰 2085年,德尔菲诺。 时敬之到达航空港的时候,按下开机键。通讯器中噼里啪啦,全是信息。 来源最多的是郑泊豪,第一条在嚷嚷“我要去医院找大美人我又遇到了!”后面就是公事“第四象限一群大傻逼。” 时敬之匆匆略过两眼,一心想着回家。目光飞速在信息列表里划过,视线偶尔停留,他做了一些重点标记。 他关了一会儿通讯器,又忍不住点开,划到一个混在列表人堆里对话框,没有备注,平平无奇。 “吃饭了吗?”“睡了吗?” “怎么还不回信息。” “人呢????”“睡了?” “在吗?” “是信号不好吗?看见了记得给我回信息。” “………别生病,出门记得喷防蚊药。如果没有,就去找一种锯齿状的变异马鞭草,长在沼泽边,捣碎后敷在伤口上,一天两次。”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出门记得带伞。” “想你。” “想你。” “想你。” 此后是千篇一律的想你。 时敬之没有回复,他慢慢滑动,仔细看所有的“想你”,像是考生对答案一样认真。然后他退出去,把轻按对话框,把这些消息全部标记为未读。 他做完了就有点困,周围的人陆续起身,走廊拥挤,时敬之闭眼在窗畔靠了会儿,直到旁人提醒,才缓缓睁开眼睛。 时敬之下意识按开通讯器,飞速瞅了眼,没有新信息。 人都走光了,他轻声同人道谢,拿起行李,闭屏出舱。 他在回程前出了点小意外,胳膊被脑袋大的蜘蛛咬了一口,感染引起高烧,虽然被治疗仪修复过,整个人依然处于某种低热状态。 时敬之摸了摸额头,伸手按下自动驾驶按钮。 在非洲要分别前,研究员又找到他,问他“埃维拉的彩虹尽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敬之回答说,“胜利的节日。” “埃维拉小岛附近有世界上难得一见的彩虹景色,自然风貌令人惊叹。” “小岛上有人骨教堂,村子高低错落,古城大街白房子,静静等着异乡客。” “不过,其实最重要的是,那里面埋藏着圣西蒙的尸体。” “最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医学院的一副人体骨架,后来有历史学家堪正,证实那具医学骨架其实是学校创始人的尸体。” “后来他们发现,埃维拉曾经有一片巨大的贫民窟和红灯区,圣西蒙在这里任教,在教堂中带出第一批毕业生,他们出身并不优越,妓女、小偷、盗贼、未婚母亲……所有世俗意义上的低等人,从他手下毕业,其中不乏蜚声世界的学者。有一天,埃维拉不再是遮羞布和避难所,也不再是掩饰欲望与阴暗的寻乐窟。” “夜行者不需要灯,因为他们心里燃着烛火,哪怕那光微弱了、颤抖了、摇曳了、寂灭了,它还是隐姓埋名地亮了。放弃了晴天白日,就从天边的彩虹上抓一把光,捧在手里的,遮掩不住的,告诉自己,我也是耀眼的。” Though the long dark will never meet the day,you can be the bright light from the rainbow. 漫长的黑夜永远不会见到黎明。但是漫长的黑夜过去,黎明总归会到来。” “这其实是电子扫盲计划的前身了。”时敬之说,这才是埃维拉的真正含义。 时敬之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澄澈,神色静默,脸上带着一种飞扬的神采。他慢条斯理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变随和了不少。 他这个人,像是被牢牢拧紧的发条,穿衣服永远选不起褶皱的面料,不管季节和款式,永远偏厚重且显质感,很符合他追求完美性冷淡的传统作风。 但他这样笑起来,整个人软化好多,显得宁静又温柔。给人一种年轻了好几岁的错觉。 可是他也才仅仅二十一岁,研究员恍恍惚惚。 时敬之剧烈咳嗽了几声,满不在意地谢绝医生的住院建议,淡笑着同研究员告别,转身上了舰艇。 时敬之下了空间器直奔停车场,他这种状态不能开车。自动驾驶模式很方便,也给了他空闲时间,他坐在舰艇里想七想八,掩饰般向窗外看了眼,才缓缓转过身,把视线停留在身侧的礼品盒上。 事业上的成功让他心情很好,然而有些事一直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时敬之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了,他伸出手把盒子抱在怀中,就这样抱了一路。 这天又在落雨,德尔菲诺的天气永远这么难以捉摸。 时敬之裹紧风衣,因为低烧,脸上苍白泛着潮红,他浑身发冷,把舰艇的空调调高几度。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时敬之推开家门。 客厅里亮着灯,屋内却没人。 楼上传来久违的唱片机的声音。时敬之捧着一束新鲜玫瑰,提起礼品盒,慢慢上楼。 郑泊豪说他没有等过初雪,不是的,他等过,在光明街的时候。 在那之前,他的确没有认真等过一场雪。像这种不成熟的、幼稚的、矫情的事情,不是他可以做的,是不被允许的,一旦他做了,面对的只有发问和责备。 所以那些下雪天,时敬之都是认认真真呆在屋里看书写作业,从来不下楼和同龄孩子打雪仗。 可是闻命带时敬之等过雪,就好像把前面十四年错过的人生都补全了。 不过那场雪不在冬天,是在盛夏的时候。摇晃的白色粉末落下,就像是初雪。 时敬之现在书房门前,屋内慢慢传出一首童谣。 “到巴比伦有几里。 三个二十里加十里。 我能乘着烛光到那儿吗? 当然,到了再回都可以。 若你的脚步够轻盈, 乘着烛光到那里。” 门没锁,他推门而入:“闻命?” “…闻命?” 时敬之一直向上走,一直到了天台处,唱片还在响,不过换了音乐,是《Die Seejungfrau》。 时敬之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颤声说:“…闻命?” 很久以后时敬之都没有回想起那天,他刻意把这天的记忆封存,仿佛不会触发某些让他难堪狼狈的伤口一样。可是他又总是在深夜孤独的时刻,一次又一次把这些记忆挖掘出来,一遍又一遍回忆,记忆把他整个人残忍地剐了个遍,肉柴骨瘦,只剩对自己的嘲弄。 身后传来响动,时敬之猛然回头。 闻命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微微低下身,贴在他耳畔说:“你找我?” “嘭——!” 礼品盒掉在地上。 时敬之浑身一抖,同时弹起后退,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苍白如冻结的湖面,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发抖:“……你的腿?” 闻命低低笑了声,冲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来,然后停下,他歪了歪头,满脸无辜,居高临下地说:“给你一个惊喜。我的腿好了,你开心吗?小敬。” 时敬之终于发现了不正常,他颤抖地伸出手,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视线紧紧焦灼在闻命的眼睛上,他试探着,在闻命眼前缓慢地张开手掌又握紧,手指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抖动,他竭力克制着,猝不及防被对方一把捉住。 时敬之呼吸一滞,闻命却毫无预兆地低下身,在他的手指尖落下亲吻。那个动作有些凶狠和粗暴,让时敬之头皮发麻,可是闻命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连垂眼的侧脸都显得专注无比。 他咬了一口时敬之的指尖,一波一波的恐惧袭来,时敬之手指紧紧蜷缩,不停地痉挛。 闻命却突然放开了他。 “手怎么这么冷,小敬?”闻命温柔道。他紧接着握紧时敬之的手,拢在双手间呵了口气。 天台竟然有些寒气逼人,窗户漫进阵阵冷风。 “地上是什么?”闻命轻声问。 时敬之哽着嗓子,很久以后才惊疑不定地回答:“给你…给你带的礼物。” 闻命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模样。他又问:“另一只手里呢?让我猜一猜?玫瑰花?” 时敬之如鲠在喉,他头脑混乱,只能点点头。 闻命再不问他,伸手去拿他的花,时敬之握的死紧,闻命拿了好几次,时敬之才如梦方醒猝然松开手。 他看着对方拿着花离开,又空手回来,走到自己面前,又执起手呵气,这次是双手。 闻命去的有些久,手掌被空气侵染,有些降温。好在他异于常人得强壮,体温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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