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不——”闻命心生一计,“我说故事给你听?” 他说,“反正我也睡不着,我给你说说小猪跳跳的故事。” 小猪跳跳是闻命自己臆想的猪,他知道“耶和华之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那头哼唧哼唧的老母猪就叫耶和华。老母猪下了好多崽崽,有一头死掉的就叫跳跳,闻命私下起的名字。 他臆想有这样一头小猪。 这一天,他讲了小猪跳跳和朋友葡萄的故事。 小猪跳跳站在架子下抬头看着葡萄,说,“葡萄葡萄,你睡醒了吗?” 葡萄说,“我睡醒了,你好呀,小猪跳跳。” 小猪跳跳问,“你长大以后要做什么呀?” 葡萄说,“我长大后要成为甜甜的葡萄酒!” 小猪跳跳静静地不说话。他其实想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死亡对他来说是太遥远的事儿了。 葡萄说,“不要悲伤,哪怕没有人把我摘下来,我也会衰老,落在地上。生命只是暂时租下了我们,终归要还给死亡。” 小猪跳跳说,“那你就回到泥土的怀抱,来年又长成一株葡萄,我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鲸鱼也是这样的。” 葡萄说,“可是我不想那样啊,我希望变成甜美的汁液,装在晶莹的水晶杯里,映在人们的眼眸,发出宝石的光芒。”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光彩大亮,势崩雷电。苦寒光电自带杀气,如同银刀劈裂天幕。那是道道极光。 寒光顺着破窗漏进来。 闻命一把抓起桌上的通讯器,眼看着通讯器信号随着时间越来越弱,最后完全中断。 同一时刻,远处传来阵阵巨响,像是爆米花炸锅的沉闷声,紧接着,粉蓝色霓虹灯怦然爆炸,随着“刺啦”巨响,火花从灯箱后河流般窜出。 “我们走!”闻命拿起自己的急救包,拉着小哑巴出门。他的腿有些不灵便,好处是伤口都已结痂,留下新的瘢痕。 烟雾被火花照耀成橘红色,街头巷尾涌现出人群,如同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军队。闻命带着人一路奔逃,惯常牵紧衣角。 “是太阳磁暴!!!” 满街开始传话,“是太阳磁暴!” 这里是罪恶之城,“孤独星球”,高达50层的摩天高楼,曾经是这个区域的地标性豪宅,现在沦落为整个世界中心的贫民窟。 来自全球十大区域、300多个行政区的、面孔各异的移民与新移民聚居于此,破旧的高楼如同雀笼,涂鸦墙上写满血红、乌黑的涂鸦,四处透露着衰败、危险、肮脏与低廉,香车宝马戛然止步,流浪者、杀人犯、强奸犯、楼凤、非法劳工、避难者随处可见,龙蛇混杂、九反之地、罪恶之城………这是真正的“社会丛林”。 社会上层将这里遗忘。 工人们不喜欢移民,虽然他们声称,针对的是各种类型的移民,但是更多意义上,那些人是视其为竞争对手,认为他们威胁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闻命听到一个人在吼:“都退后!都别靠近!让我先走!”她忽然爆发了:“我有病!我有病!” 也有人说:“让她走!你们也不想留她在这四处传染吧!” 这真是个非常荒诞滑稽又“可笑”的景象:在十几层楼高的地方燃起大火,大腹便便的红灯区妇人用力在地上爬,蓬头垢面的拾荒人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手。周围有祷告的、起哄的、驱赶的、咒骂的…… 这像是一张巨大的幕布,所有人——所有社会和组织中身份不同的人一起聚集到一个幕布下,约定好对于某个人进行怎样的处置。 闻命低声说:“那是个楼凤,因为欠房东钱,就一直拼命接客。” “她好像拿到了一张偷渡的船票。” 闻命和时敬之在这个四散奔逃的夜晚目睹一出闹剧。原来他们是一群偷渡客,因为利益纷争起了冲突,最后闻命看到女人一头栽下高楼。 小哑巴绷着脸,一言不发。 闻命轻声说:“预设的立场没有意义,那就把一切归零好了。” 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在预设立场的时候,都被戴上了无知的幕布,也就是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弱者,为了避免受损,制定的方案会是倾向于底层的。 因为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是欲望是无限的。 人们总想走向真理,却大多在半路误入歧途。 正所谓殿堂高耸,人间戏场,闻命在灿烂的极光下捂紧对方的眼睛,呈现出保护的姿势,这是一个态度。 “她死了。”闻命轻声说。 他感觉手底下的眼睛变湿润了。为陌生人流下的眼泪很烫,闻命知道。 人们还在喧哗逃命,闻命带着小哑巴躲在一处临时安置点,在自动售卖机买了热可可哄他喝。对方受过良好的教育,从来不给人添麻烦,似乎也从不需要人照顾,但是闻命总是会起恻隐之心,他端着有些烫手的纸杯吹,吹凉了再喂给他。 小哑巴抿紧嘴巴,只露出小半个下巴,很不配合。 “容易撒。”闻命说:“杯子不结实,你快点喝。”说完觉得不对,又纠正:“慢点喝,慢点喝也可以,不能呛着,不着急。” 他凑过去,举起手臂,他看着对方蹲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啜饮,那个姿势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有点像古典油画里英国淑女做的,显得嘴巴都变小好多。 闻命心里痒痒的。那人又推他,闻命说:“…我不喝。都是你的。” 他抬头环视周遭,四处都是火光,变压器不稳定,时时有崩溃的风险。 而满地血肉崩裂爆响。 闻命收回目光,对方喝完了,静静等着他,闻命忍不住给他擦擦嘴,拉着他站起身。 很多个瞬间闻命在感知危险方面如同敏锐的野兽,顽强和执着在苦难浇灌的土壤中不可抗拒生长出来。诱使他在格外危险的那一刹那做出自保的本能反应。 闻命望着被黑色天线遮蔽的大楼,又远远望着自己的藏身之处。 在后半夜,他找到了收保护费的蛇头,掏出几乎所有的钱财租下了一间带半个地下室的空房。 这是贝伦街附近的荒凉地段,旁边是贝伦区的隔离墙,上布满黑红色涂鸦和大洞,闻命用眼睛估算了一下那堵墙的高度,认为这是一个相对安全和便利的住处。 后半夜,闻命带着人回到纸板房收拾行李。 他们实在没什么可以带的,闻命挑了最值得搬走的工具和食物放在行李袋中。他最重视的其实是唱片机和旧磁带,这是闻命眼里最最值钱的东西。 窗外又开始落雨,哗啦哗啦,流水在地上蔓延,把干涸的血迹浸泡,冲刷。 他们听着夜间冷雨,在纸板房的床边并排坐着,闻命自说自话,把那个故事讲完。 * 蛇缠绕着葡萄藤,悄悄靠近,俯在葡萄耳边说,“那我就引诱亚当和夏娃喝下你”。 葡萄说,“他们会为我发出惊叹的。” 蛇说,“他们为自己的欲望发出惊叹。” 葡萄说,“那也没关系,他们喜欢这种像血液一样的颜色,而我会成为他们脸上的晚霞。” 小猪跳跳说,“你是一个诗人。” 蛇盯着葡萄,说,“你脸红了。” 葡萄说,“才没有,我只是更熟了一点点。” 更熟了一点点。 门外的爬山虎依然苍绿,雨水打在车铃铛上,时不时敲击出脆响。 明天是新的一天了。闻命看着窗外的大雨神游。 这个晚上也不是没有收获的,闻命用一个故事换来了小哑巴的名字。 他叫小敬。 * 他在此后的几天里都在给时敬之讲故事。 那些故事很简单,闻命常常即兴发挥,他把从电台里听来的故事和山林间孕育的奇闻异事结合在一起,凑在小哑巴耳边讲故事。 后来,闻命偶然抬起头来,发现时敬之正以一种安宁的神情望着他,他一动也不敢动了。 闻命曾经无时不刻不在担心,他出身于第四象限,这是烙印,也是原罪。他带着被害妄想去猜测联合政府的爪牙一直在搜寻他,他已经十六岁,过了未成年人保护法案。也许某一天,身后会突然出现一只手,把他从黑暗的岛屿抛到光天化日之下的人群中,那时他将无处遁形。 现在他开始担心别的事情了。 新的住处依然潮湿,墙角布满黑色滑腻的青苔。闻命想搞点石灰粉,把那面墙补一补。 因为屋里进了蛇,闻命发现的时候,随手拿了水果刀,斜刺里一人比他还快,一道白光擦着他的脸庞闪过,“嘭”的一声,墙上破出大半个弹坑,血泼了半墙,半米长碗口粗的蛇开膛破肚。 闻命骤然回头,时敬之举着手臂,满脸冷淡,手中的那只袖珍枪还散着热气。 闻命僵在原地。 时敬之有些疑惑,冲这边转过脸。 闻命僵着脸,刚想说“要不咱先打个商量把枪放下”,下一秒时敬之飞快把枪收起来。 可能因为闻命一直没有说话,他小声道:“胳膊麻了……” “啊?”闻命一噎,眨巴眨巴眼睛,转念想小孩子身体还没养好就这么动刀动枪的。他大步上前捧起他的手揉搓,又左捏捏右捏捏对方的肩膀:“还麻吗?这样呢?这里?小孩子家家的吓我一跳!合着咱还是个冷面天使哈。” “唔。”时敬之垂下眼,这才说:“好疼啊。” * 这天闻命又去上班,回来发现小哑巴在切西红柿。 其实小哑巴跟他的相处真的变和平了,不再是闻命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昨天,他给闻命留了半颗青苹果,大前天他趁着闻命不在偷偷洗碗。 这次他又在偷偷做事了。 家里还剩下几棵西红柿,闻命为了做熟食,专门买了贵的。 闻命忍不住站在门口看他。 他很不熟练,一把切到了手。 “晃荡”一声,门板被撞开。 闻命冲过去拿水冲伤口,时敬之愣了愣,闻命说:“小敬!你在做什么?” “做饭。”时敬之说:“你没回家,我想做饭吃。” “没关系,你可以等我回来做。”闻命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又不累。” 时敬之又是一愣,他忽然说:“好疼啊。” 说完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闻命不明所以,他也愣住了:“很疼吗?啊……出血了!很疼啊!我给你吹吹!吹吹!吹了就不疼了!” 他凑过去吹时敬之的手,对方却很抗拒,时敬之握着闻命的胳膊,手指碰到了闻命的纱布,闻命还在黑诊所打消毒针和疫苗,他比较倒霉,遇到了一直变异的大老鼠,伤口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他要连着打三针,然后间隔半个月、一个月打两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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