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的脚下蜿蜒出一条长路,通往德尔菲诺光明灿烂的海瑟薇大道,而在他身后,是深不可测的、湖泊遍布的峡谷。 不过闻命没有选择任何其中任何一个方向,他绕过狭窄的走道,和这个世界隔得远远的。 墙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从黑色的缝隙中,长出一朵鲜红色的花。 闻命猝然定在原地,僵硬到浑身不会动了。 他死死盯着那朵花,仿佛怕它突然从眼前消失一样。 跟他逗留的时间相比,如同把每一分秒都拉长,这一切确实显得十分漫长。无数会动的小锯齿,在他的记忆中争相摆动拉扯,在那些黑色的记忆里,留下尖锐的小碎屑。 他想他也许应该悲伤,可是心里却涌现一股相反的感觉。 那些哀痛的、阴险的、夹杂虐待的日子,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了。 他唯一能回忆起的,是当年有人隔墙递过一朵花时,满心的如释重负。 真是奇怪——他就这样迎来了稳定的日子——也就是所谓的几点一线,毫无波澜,上学,吃饭,工作,或者回家。 他似乎可以游刃有余地同众人谈笑风生,又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深交的朋友,和许多人的交往点到为止,。 只有独处的时候,闻命才会露出冷漠的表情,更加真实的表情,哪怕拥有了优渥的条件和千金难买的户口,表情也依然那样冷静淡漠。 * 几天后,他接到郑泊豪的通讯,两人进行了短暂的会面。 他们约在贝伦大厦楼下的酒吧里,这里布满未经注册的午夜黑酒馆。 天气灰蒙蒙的,污水从南亚小作坊间里淌出,闻命竖着高领军用雨衣,踩着高帮靴穿过笑声、香水儿和热辣女郎递来的烟草,接连擦过肩膀,一路向酒吧深处走去。 他对这种地方驾轻就熟,穿越潮湿燥热的人群去吧台拿了几瓶啤酒和cider,才在角落里落座。 在他对面坐着一个扎苹果头的年轻男人,戴着墨镜,闻命随手从他夹克上衣上撕开条缝,掏出几张钞票递给酒保。 对方乐不可支,翻过他的手腕盖下邮戳。 “唔——我们过阵子可能还需要你这个证人来签字。”郑泊豪抬起眼睛,苹果头像装了弹簧,晃荡晃荡晃荡几下。 他的调令似乎要下来了,不过时敬之依然处在休假中,按照“AB角”原则,他现在是整个部门运转下去的主心骨。 闻命耸耸肩,他没有坐下:“我要的东西带了吗?” “喂——坐下,说几句。你急着走?” “为什么不?” “如果你不说——”郑泊豪咧开嘴,露出一个堪称恶劣的笑容,闻命的视线落在他手上,眼睁睁看他从兜里掏出一支条状物,在昏暗不清的光线里,活像半根断裂的手指骨。 三分钟后。 “莉莉丝很霸道,他一直是主宰。他们最开始因为一三世界的对口扶贫计划相遇。”闻命目光略带自嘲,稍稍带着挖苦的腔调,“听说是一见钟情。” 他拿起两瓶啤酒,下国际象棋一般推演,其中一瓶猛击另一瓶啤酒头部:“在一次聚会上,莉莉丝拿自己的酒杯高压阿玛蒂森的,结果意外俘获对方的芳心——” 这似乎从一开始就显示出莉莉丝鲜明的攻击性,所有人都这么想。 “莉莉丝像是狮子,凯撒大帝式的人物,那种气质似乎天生是个军人。而阿玛蒂森,温柔,恬静,怀有悲悯心,这是所有人对他的印象,也满足了莉莉丝所有的幻想。他们一开始混于科考人员的队伍中,甚至深入战争腹地,成为了无国界星月红十字协会的会员。但是很明显,莉莉丝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可能是见过太多直击丑恶的现实,又或者他本心便是如此,那些苦难只是让他更深层次地认识到了自我而已,没什么不可以被待价而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益至上的狂人分子。他的极端主义和控制欲在不久以后便显露出来,后来演变到伴侣关系中——” 闻命提到了很核心的一点:“他们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只不过受孕的一直是阿玛蒂森,那种泾渭分明、高低立判的角色分配一直贯穿于他们的生活。” “但是反堕胎法案出台后,有些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郑泊豪轻轻地敲着台布:“当时北大西洋区还没完成合并,依然实行地区法。” 闻命喝下半杯啤酒,他思索了半晌,继续道:“阿玛蒂森切除了自己的部分生殖器官。” 那可能是个导火索。阿玛蒂森毫不犹豫,而不久后,莉莉丝拥有了一个孩子,他的降临不合时宜、并不光彩,掺杂着恨意,推搡,利益,唯独没有希望与爱。 没什么不可以被待价而沽,而莉莉丝充分证实了这一点。 “唔——”郑泊豪说:“那我得恭喜,你没有成为那种人。” 闻命耸耸肩膀。望着对方亮出来的东西:“实验室残骸刚刚打捞起来,不过这玩意儿可不在舱里,你猜猜在哪——” 闻命脸上露出一种不耐烦的表情。 然后这个表情猛然被打断了—— “别看了,阿玛蒂森就是被这玩意儿戳死的,解剖完了才从肺里掏出来!”郑泊豪心情很好,突然把东西一收:“这是重要证物,不可能给你的,你想都别想。” 闻命内心升腾起一股你他妈耍我的荒谬感。 郑泊豪见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狞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就地格杀,送上最古老又最壮观的绞刑台。 有一瞬间闻命都要悍然出手抢夺过来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动作猛然顿住。 “你能给我看看吗?” “…什么?”郑泊豪满心匪夷所思。 “我说你能给我看看吗?”肉眼可见,闻命对这种发问相当反感,但是他很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给我看看,开你的执法记录仪,或者是写登记表,签字,随便怎么办——” “我操。”郑泊豪从牙缝里挤出一堆脏话,他飞快咕哝几句,自暴自弃地把东西扔出去:“那倒不至于!快看!看完还我!” 他似乎并不担心闻命带东西跑路,而如他所料那般,闻命也没跑路,尽管谁都能看出来他的压抑、阴沉和不情愿。 那是时敬之的钢笔。 “那个实验室本来是个风能研究室,后来又被改造成压力控制器,所以像个灵活不了,整个镶嵌在岛内部。” 闻命一言不发。郑泊豪才懒得想对方的心情,他大大咧咧继续喋喋不休:“啧!你可真是命大。那个安全舱连着岛屿海底排水系统,如果我没猜错那里是紧急逃生通道,我们伟大的先人考虑还是很周密的。” 他没有发现,闻命的目光顿了顿。 钢笔被装在一种透明如蝉翼的、纤薄的保存膜中,这种高科技材料价值不菲。在这间狭小、肮脏、破旧的小酒吧里很是惹眼。 郑泊豪拉下墨镜瞪了几眼,那些人并不畏惧。 闻命很是简单粗暴,在他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拉开他的衣领。 郑泊豪穿的是夹克,拉链很好开,敞开的外套中露出联合政府的工作牌,一个连着传感器的微缩探头正在寂静工作,散发出诡异红光。静了几秒,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迅速,如同爬虫般,窸窸窣窣接连退开。 “啧——”郑泊豪讥笑道:“行家。” “你该担心一会儿走出去,不会被人套垃圾桶。” 闻命的目光自始至终没从钢笔上移开过,笔尖上沾着些黑色的血渍,有一些不可避免地沾在了全家福上。 闻命借着酒吧昏暗的霓虹灯光,静静看着,不说话。有很多男人女人、穿着夸张涂鸦T恤的青少年走他们身边走来走去,光亮穿过人群里的间隙透过来,闻命凝视着时敬之幼年期圆圆的脸,微蜷起手指,将钢笔收回他苍白的手掌中。 他的手垂在沙发垫上,黑暗中,拇指在钢笔上摩挲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只笔已经发热发烫。 空气中充满浮夸的劣质皮衣、香水、工厂制服机油的气味,人群疯狂扭动,内心的冲动仿佛要把胸膛撞破。 闻命把笔在掌心握了半晌,这才递出去:“还给你。” 郑泊豪意兴阑珊地耸耸肩,感觉这人像个神经病。 他看他,他也看他,他们四目相对,家鼠一样的人群从夹板般昏暗的大楼房间中倾巢而出,在他们身侧群魔乱舞。 郑泊豪面无表情地同闻命对视,感觉自己也快成神经病了。 他气笑了。 很奇怪的,他们也许很想表示友好,却依然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空气中蓄势待发。 闻命高大健硕的身体在光影中隐匿,郑泊豪缓缓眯起眼睛。 “好的吧!”郑泊豪突然垂头丧气,拔高嗓门说:“我就是看你不顺眼!” 他想,毁灭吧! 他终于直抒胸臆了! 鬼知道他究竟憋了多久,刚得知那个syren到底是谁时简直跌破眼镜! 然而还没等他消化完成吨的信息,紧接着时敬之的当年的考卷又给了他当头一闷棍! 但是哪有差点炸了一座城来的震撼! 郑泊豪满心我的宝贝弟弟被猪拱了的憋屈感。那样一个粉雕玉砌娇生惯养的小孩,怎么就找了这么个人。 他现在对时敬之的认知有点调整不过来,印象里他还是文静漂亮乖巧听话的小弟弟,会奶声奶气用礼貌至极的姿态叫哥哥,现在成了一个疯不啦叽的暴力娇娃。 他心想时敬之你这个坑货,不声不响玩个大的,平地一声雷真是惊悚! 他又想他妈的这到底叫什么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那艘沉船上……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应该是你到底把我放在第几位?我的排名在前在后?! 郑泊豪模模糊糊感到有点恼火。 他这么想着,看向对面的人时脸色不知不觉沉了下来,浑身散发着某种难言的戾气。 “彼此彼此。”闻命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拿起菜单:“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人全方位无缝隙地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看看黑界和城市边缘的垃圾场吧。真不好意思,上天总是把神圣的事业交给卑劣的人去做呢……唔,你好,我想要一份cream scallops。” 人工智能点单员欣然接收指令。 他转过脸,把话说完:“这位先生…syren的…上线?你不早就知道了吗?” “哇哦。没想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syren先生这么精明能干呢。”郑泊豪不阴不阳道:“啧。兜兜最喜欢吃这个。” 闻命脸色一沉,他终于正眼瞧上这个扰乱他听觉的傻逼:“别这么叫他。” “叫了大半辈子了,真不好意思改不了了。”郑泊豪猛然露出八颗牙齿,凉凉道:“毕竟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 “兄弟。”闻命强调说:“兄弟。” “是啊——是被他放在沉船上的几个人之一——”郑泊豪回瞪他,恶狠狠道:“他可是跟我上过战场,过命的交情。”他把重音放在“沉船”上,闻命便也下意识以为是某艘船,然后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战场”迷住了。
239 首页 上一页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