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先生说:“没有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时敬之发泄的方式就是说话,他也许只是想要个倾诉对象而已。 兰先生在他睡前不经意地问他:“为什么不是和爸爸妈妈说呢?” 时敬之说,他们不懂。又说,我不想他们知道。因为我害怕。 兰先生在他睡后想,时敬之哪里是在找一个人倾诉呢?他不是没有个别人倾诉过,时约礼、时夫人、辅导老师……他都说过心里话。但是他们要么“不理解他”,不能给他让他满意的反馈,要么在倾诉后,时敬之胡思乱想,反而更痛苦。 能满足时敬之的这个人也许只能是自己:因为时敬之其实在心里早已划了许多标准,在他眼中,这个人要被他足够信任,又不会介意他的缺点,能心有灵犀,尽可能地、轻松地理解和接受他表述的意义,还要足够了解他,最重要的一点,愧疚感小于轻松感,他不会有太大的负罪感,会真正有倾诉完喘了口气的感觉。 这是时敬之听了他的话,让自己变得自私一点,他的自私就是“稍微不顾及兰先生的感受,在他面前释放自我”。 为什么呢?因为在相识时,他们是以莫名其妙的方式认识的吧。以完全会撕裂关系的方式相识,却在以后他们都非常默契。他们最开始见过的,就是对方最丑陋的样子。 兰先生发现时敬之在自己这里偶尔会无所顾忌,这种无所顾忌包括吃饭时挑食,把最想吃的第一步先吃完,不想吃的剩下扔掉,他会有惬意的轻松感。 他和时敬之说,你要有锋芒,不必磨平棱角。 他风风火火,把门咣当砸开,朝着时敬之机关枪似的突突。 你要不跟我走吧,但是有个问题,你的住宿怎么办?我邀请你去我家睡觉怎么样? 时敬之坚决摇头。 沙发也不睡? 时敬之说,不可以。我可以去你楼下宾馆住。 兰先生话锋一转说,那如果我说,我们合租呢? 他拿出一张合同来,拍在桌上,合租这种事总算正常了吧,留学生合租太常见,你能接受吧,你不知道怎么享乐,不知道怎么花钱,我帮你花,跟我走,我陪你出去看看世界,如果那样还不开心,就再说吧。 那之后不久,他带着时敬之出门旅行。 他们远离了电子世界,选择去清幽的地方散心。兰先生在苏格兰高地租了短期房,租期两个多月。兰先生有工作,假期并不长,但是加上年假,还能在欧洲呆下去。 兰先生直截了当地和时敬之说:“我假期二十多天,加各种年假可以陪你一个多月。” 兰先生单方面拍板了说走就走的旅行。 但是时敬之自己规划了路线,他一定要去死海看一看,地表最低点,还有许多路线。晚上兰先生看着地图,发现那线路千奇百怪。时敬之这次没有花里胡哨搞一堆马虎眼,他的目的其实很明确,把欧洲北部和北极圈附近的海域都划了进去。 兰先生没看懂那是什么,但是心里突突跳,半夜他惊醒,不自觉又拿了地图看。那都是沿海路线。再仔细看,其实可以和很多航线海港重合。 那一刻兰先生心里突然一跳,感觉时敬之画下的路线充满了隐喻,像是信徒朝圣般,他要去看看,却像在一直追着某个人的脚步。 但是兰先生不管怎么旁敲侧击,时敬之都像个封口的茶壶,倒不出饺子。 时敬之有精力的时候会帮兰先生做些不太费精力的规划,累了就去休息。他这样漫无目的的漂泊,其实是是不抱希望的,旅行只会让人身心俱疲,而不是放松心情。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没有了赏心,一切都是泡影。 他睡得时间越来越长,很多时候人都没精神。但是话又多了些,放在以前他绝对不会倾诉的,更不会和兰先生谈这些。现在反而像自暴自弃,生无可恋,也不怕兰先生的骂与抱怨。 吃着吃着饭,他会突然停下来,说,病了以后会想,健康的时候多好,躺在床上的那一刻想,没有病真好。 兰叔叔,我怕我死了。可是,我不能骗自己,也不能骗别人,我根本没有到得病或者病怎样的地步,对吗?有时候我也想,什么也不管,破罐子破摔,我和爸爸说,我病了,他是不是就会心软,为我做出让步?我已经这样了,我都病了,他还不可怜我吗?我一定要病成面目全非的样子,他才会心疼我吗?有时候我特别羡慕生病的人,有时候又很害怕,病了仿佛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时敬之说,没有生病,好像也不是个好事。 兰先生也放下叉子,他喝了口水,说,那多好呀,你和我一样,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好吗? 时敬之苦笑说,我现在负担还是有些重,以后也许会好吧。 兰先生说,你要是真这么想,那多好呀。一起周游世界,吃吃喝喝,我要遇到好多美丽的女郎,我们互相欣赏,互相产生爱意。 时敬之呵呵笑。 兰先生逗他,笑什么笑,爱情很好的好吗? 时敬之也笑,是很美好,特别美好。 兰先生啧啧,enjoy。 暴风雨笼罩这里一个多星期,每天都在刮风下雨,兰先生抱怨,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吹成偏头痛。 很早的时候窗外下小雨,时敬之听到话筒声,原来楼下公园有人在开音乐会。他和兰先生冒雨听苏格兰小调。 兰先生在一个大晴天和时敬之说:“我刚来看你的那天,突然暴风雨,但是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出机舱门被冷雨胡乱拍了满脸。” 他来时什么样,时敬之完全没印象了。 他的记忆力退的厉害,但是听了兰先生的话,愧疚感瞬间盈满心头,再看他,想说点什么,兰先生却跑去阳台晾衣服去了,时敬之又不得不把话吞回肚子里。 时敬之每天清晨都会被渡鸦与白色海鸟叫醒,街道上人很少,车很快,他在路边走,兰先生按下wait按钮等交通灯,时敬之站在原地,偶尔会有呆头呆脑的鸽子撞到他脚边。 兰先生感慨,这里真是养老的好地方啊。时敬之说,等你几十年后老了,可以过来。傍晚时他们坐在长椅上喂鸽子。兰先生撕着面包说,鸽子伙食都比我好,我的面包不甜,它们的好甜啊。他又撕了一口填进嘴里,你要不要尝尝? 时敬之说,你怎么吃鸽子面包。拉肚子怎么办? 兰先生说吃药吃药,多喝热水,人生总应该多一些蠢且搞笑的回忆。他说,给我拍照啊拍照!我要和大鸟合影留念! 这里节奏很慢,工作日时间是9-16,周末休息,所以周五大家都很懒散。 兰先生在天气好时带他去周边城市旅游,他们去爱丁堡,去巴斯和纽卡斯尔,还去约克。 在草坪上睡大觉,阳光灿烂,消磨一下午,晚上八点多天还是敞亮的,兰先生就拉他去看电影。 他们还去看古堡,兰先生穿着维多利亚时候的大裙摆说,我是城堡里主人,允许这位先生以后在我这里拍照留念。 时敬之说,不拍不拍。 兰先生打量着旧教堂,感慨道:“是个拍婚纱照的好地方,你陪我拍一套吧!” 时敬之坚决拒绝,说这种东西要和以后携手一生的恋人拍。他不知从哪听来的话,婚纱和礼服一辈子只能穿一次,是非常庄重的事。 兰先生说,谁说要嫁给你!友谊照和纪念照都会穿礼服的!我婚纱照都拍过两次了!不差这一次! 时敬之说,我知道,但是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不婚主义者兰先生说,你看看你,有时候特别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有时候又古板的要死,请你尊重长辈的意见,偶尔取悦一下你高贵的老友。 他忽然说,你是怕以后的伴侣介意吗。 他忽然说丧失了兴致,说,兜兜,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我能接受,如果是因为别的理由,所谓的为我着想,我不接受。 时敬之突然愣住了。 他说,我……我没想过。 在他的认知里,自己最好的结果就是孤独终老。 兰先生说,好吧好吧!你要陪我拍!及时行乐! 兰先生说,你要不要穿苏格兰小裙子?! 时敬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说,好的,我穿。 他们去了附近大学的纪念品店,买到全套小礼服校服和方格裙。兰先生没有穿婚纱礼服,也没有穿西装,他只买了身大学纪念款卫衣,时敬之放飞自我,穿着长筒袜配方格裙,反倒比他精致许多。 兰先生在他换完衣服后打量一圈,确定没什么问题就拉他出门。 那天天气很好,蓝天白云,没有暴风雨,没有黑云。 兰先生指挥时敬之摆姿势:“这位朋友……”他想说你笑一下。 时敬之却突然说,我其实以前也穿过这样的衣服,我还有一个……我穿了没有他穿好看,也许真的是有风格的吧,我骨架长相和这种衣服都不怎么搭。说着浅笑一下。 他说得很自然,这是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十四岁受伤的事。 他在笑,然后他的情绪又突然低落了。 那座教堂是他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时敬之那天很开心,他拍完了照片。第二天,时敬之起了个大早,那般守时。 他敲开兰先生的门,面容很平静安宁。 他递过手中的文件,那是一份网络上下载的安乐死合同,右下角有他工整的签名。 “我想好了。” 窗外阳光明亮,冰岛的夏天很清爽,碧绿的苔原爬满巨大的石头,如同青葱的爬山虎栖息在古老的墙壁上。
第82章 Chapter 66·致敬 * 闻命搬到了贝伦区居住。 从海岛回来的第五天时,时敬之醒了一下。闻命从ECU窗外的走廊里看到tina在探视,下午的时候tina带了打包的行李来找他,此后几天里陆续为他送来各种身份材料,那个时候闻命就明白很多事了。 在某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称得上心照不宣的。 只是出乎意料,闻命拒绝了新城区的安排,坚决选了贝伦区。 如果不出意外,他可能会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贝伦区是一大片城区,当然狭义地讲,就指贝伦大厦。 这里和多年前相比,没多少不同。 不过联合政府一直在进行“自说自话般”的扶贫行动,他们不管这里的人喜欢还是不喜欢,强制性对部分仿佛没经历过科技革命的楼栋的进行了改造,外围修了政府经济房,有些地方安装了智能设备,人工智能系统控制下,虚拟系统模拟出多种生活场景,其中的景观及植被特点,光照角度和色温也都尽量贴合当地经纬度。 这其实非常扯淡、诡异和陌生,尤其是当闻命看到黑魆魆的、污水横流的街道中,上一刻瘾君子还躺在纸板房里避风,下一刻已经躺在哈尔施塔特澄净的湖水中时,同童话镇般的梦幻场景相依相伴,那情景真的是分外诡异,有种强行融合的拉扯感,不变的,瘾君子依然是自暴自弃的瘾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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